梦里的黑暗像游走的蛇,伸出可怕的触角,缠住季屹的脚,他转头跑,可是摔倒了,黑暗的触角拖着他,把他拖向季宸……
他害怕地发抖,可是梦里突然谁都没有了,黑暗消失了,白茫茫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长长的芦苇遮住了他的身影。
“这都过了一天了,他怎么还没醒啊,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问题不大,烧退了,也做过核酸了,再等等。”
母亲穿着珍珠白的小香风外套,坐在他的床前,摸着他的脸,慈爱地笑着。他记得她食指戒指上镶嵌着一块莹白的欧泊,她对他轻声说:“下雪的时候,我们去芦苇荡看长脚鸟。”
他点点头,安心地睡着了。
再醒来,模糊的视线中,她依旧穿着那身珍珠白,在低头忙碌。季屹开口唤道:“妈……”似乎是许久没说话了,他的嗓子干哑,声音破碎。
那人听到他的声音,身影一僵,回过头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前,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竟是秋小律,她穿米白色的麻布衣衫,满是担忧地看着他。
季屹想坐起来,却觉浑身无力。秋小律忙扶他起来,说道:“你昏睡了两天,我妈差点就要叫大仙来了。”
桌几上有一瓶水,一小包棉签,他烧了两天,身体在高温中烫过,嘴唇却是湿润的,秋小律一直在用棉签蘸着水帮他擦拭。她心里有愧,知道不该把他扔在厨房里睡着不管,所以尽心尽力地照顾。
秋小律很是温和地说:“你这么久没吃东西,应该饿了吧,我给你做点吃的,我有很多拿手菜呢。”
季屹没什么胃口,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靠在床头,身体逐渐不再那么僵硬。门帘用勾子拉开,外头就是厨房,秋小律忙乎着,菜刀叮当作响,鸡蛋在碗沿儿上磕出清脆的声音,油炸的滋啦声,间或有哼小曲的声音。
柴米油盐的生活,他似乎从来不曾拥有过。汤的味道飘进来。季屹撑着身子下了床,走到院子里。
天气带着一种仅属于夏天的清透,他刚从两天的恶病中抽身,身体虚弱且轻,被这淙淙的风一吹,有种说不出的舒适。他望着屋墙后绵延的绿林,才两日不见,似乎又绿了几番,他忽有一种脱胎换骨之感,在这群山绿意面前,他就只是他自己,而不是任何人的作品和附属。
门外响起拖拉机的声音,姚夏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捆艾草,见到季屹,说:“你可算是醒了!”她把艾草扔在一旁,朝厨房努努嘴,“你躺了两天,她都没怎么合眼,日夜守着你。她这个人吧,太容易心软,见你一病不起,就一个劲儿责怪自己。不过,你一个大男人,生病就生病呗,干吗死死拉着人家姑娘的手不肯松开。”
季屹有些尴尬,矢口否认道:“不可能。”
姚夏掏出手机来:“我就知道你会翻脸不认,我这里可是有视频为证。”视频里,躺在床上的季屹双眼紧闭,大汗淋漓,正拉住秋小律,手指骨节泛白,他低喃:“妈,别走……”
秋小律忙哄他:“好儿子,妈不走,妈就在这里。”她回头看着姚夏,目光充满怜爱,“他也怪可怜的,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它不想让我出门上学时,也会这样。”
……够了。
季屹问姚夏:“多少钱,买这个视频。”
姚夏说:“我知道,你不就是个大老板吗?不过,我是不会轻易被这点蝇头小利收买的。”那日季屹在便笺上留了公司信息,她们事后查询,发现他确实是个老板,和秋小律一样,也是从九原市来的。所以,她得留着这个视频,在更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敲他一笔大的。
季屹不知姚夏心中的小九九,也懒得在意,只是耸耸肩:“随便。”他想起姚夏有拖拉机,“我要去镇上。”
姚夏斜睨他一眼:“你不会病刚好,就想着逃吧?你还欠我们一头猪。”
“不会。”
“我怎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
“……”这人,明明是在求人,怎么一副大爷脾气?姚夏无奈:“与其让你偷跑,还不如我看着你去,希望你不要做有辱帅哥身份的事情,也别让她失望。”
屋内,传来秋小律招呼季屹吃饭的吆喝声,季屹微微偏头,似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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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屋前屋后都静静的,秋小律在屋里小憩,醒来日头依然灿烂。山里的中午,长长短短,分不清界限。似乎应了那句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秋小律醒了会儿神,在家里收拾一番,正要背着竹篓上山摘浆果,出了门,才发现季屹坐在屋外的榕树下,鸡在他身边踱着步子,低头啄着细沙碎石。
他从镇上回来以后,一直坐在这里。秋小律在他身边坐下,榕树的气生根从枝蔓上垂落,扎入泥土,盘根错节。
“银行账户被封了?”秋小律问。
季屹扭过头,微微有些惊讶。
她笑笑:“这不难猜到吧,你刚来的那天,态度极其蛮横,但是在警察来了以后,却开始配合我们,说明你一开始误以为这是别人做局来整你的。你病刚好,就迫不及待去镇上,肯定是为了查在猪圈里醒来这件事,但你现在垂头丧气,看来是碰了壁。破局很简单,只要有钱——你其实对钱这件事很在意,一直在强调你有钱,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恰恰是你的软肋,说明你对自己的钱袋子并没有完全控制权。你的态度转变也说明,极有可能有一个令你忌惮的、控制欲很强的人在横加干预你的生活。你应该查过账号,却发现已经被人冻结了。”
被说中了,秋小律条理清晰地还原事件原貌,毕竟全家都是警察,这种程度的推理不难做到。季屹确实以为自己能很快回到九原市,却发现自己所有银行账户都被冻结,而他久居国外,在九原市没什么朋友可以帮忙。
不过,当他登录企业邮箱时,发现有人用他的邮箱设置了正在休假的自动回复,必定是季宸早已做好的安排。他给贴身助理方遇发了邮件,命他即刻来梅林村接他回去,但季屹心里也明白,方遇表面是他的秘书,但曾经任职于集团总部秘书室,实则听命于季宸的安排。这封邮件,多半是石沉大海。
而他和季宸之间的关系,是亲情中最令人抓狂的类型:恨不得当一辈子陌生人,却终究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同一张户口本上。
他们最初相识的那几年,还存在着所谓的兄弟情。那时候季宸未成年,是个阳光而招人喜欢的男孩,不仅女孩们疯狂地迷恋他,三四岁的季屹也疯狂地喜欢着大自己一轮的哥哥,他每天都像是粘人精一样紧紧跟在哥哥身后,一有机会就求抱抱。
在季屹最初的、极其罕见的记忆中,他最喜欢的是被哥哥高高地举起,世界旋转着,他听见哥哥和自己的笑声。
可父母相继病逝后,把那个快乐的哥哥一并带走了。留下的,只剩披着哥哥外皮的恶魔。五岁那场有关父亲的葬礼,季屹已经忘记了大部分的细节,唯记得他朝着自始至终都沉默站着的哥哥举起双手,想要他像往常那样抱起他,让世界再次旋转。
可季宸只是笔直地站着,冷眼看着他。
从此以后,他们的世界不再旋转。
季宸完全变了。
他逐渐接管父母留下的宸屹集团,几个投资入股的股东趁虚而入,想要清洗创始家族季家的势力,为了守住父母留下的以他们兄弟为名的公司,季宸泯灭了自己身上的阳光、无忧以及和与少年感有关的所有存在。
一切都成为季宸重夺控制权的工具,包括季屹。他带着季屹走访公司所有股东,用这个天真烂漫涉世未深的孩子博取同情,同时,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计季屹的生活,试图把季屹培养成他手里最好用的棋子。
哪怕是很多年后已经留学归来的季屹,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摆脱从幼时起就被季宸控制的阴影。他被季宸安排到集团子公司担任CEO,像是为了斗气,季屹在入职的第一周就和公司的明星代言人起了强烈的冲突,单方面与对方解约。
可是,季宸完全没把他的胡闹放在心上,甚至只派了自己的助理素野出面解决问题,一顿饭的功夫就和明星所在的经纪公司达成和解。季宸的行事作风从来都没变,向来都是不闻不问就解决掉一切问题,就像小时候季屹太喜欢那条叫做萨莎的狗耽误了上学的时间,季宸就开车把萨莎带到20公里外丢弃了它。如今的季宸,依旧连问都没问,就让素野暗中解决了由季屹引发的一切问题。
最恐怖就的地方是,季宸解决了问题,却不会就此翻篇。他会一笔一笔记着,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后,一起算账。
季宸的恶趣味,从把季屹扔到猪圈这件事上,再一次得到了充分体现。
这是来秋后算账了。
……
“你和家人关系很差?”秋小律的问题打断了季屹的回忆。到了这种地步,还没人来帮他,想来出手封锁他账户的人,就是家中主事之人。
季屹从地上捡起小石子,朝不远处的鸡扔去,随口“嗯”了一声。那鸡从小散养,胆子极大,被小石子砸中也不跑,反而瞪他一眼,继续觅食。
人倒霉了,连鸡都瞧不起他。
秋小律想了想,说:“我那个……叫秋小律的朋友,她家人都是警察,从小也不管她,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和家人吧,通常也是没说几句,就会吵起来,大家又都习武,经常吵几句,又比划起来,哈哈!”
季屹偏头看着连绵山色,淡淡道:“真正的关系不好,是话都不愿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