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遇收拾着一地狼藉,回想起自己方才目睹的那一幕,冒出一身冷汗。
何承阜的事情解决后,季屹难得心情和胃口都不错。方遇从山姆会员商店买了一堆新鲜食材,准备庆祝一番。他刚到季屹家门口,就碰上季家兄弟吵架的场面。
方遇入职宸屹总部时,季屹就已经在国外留学了,关于兄弟俩的种种传闻,他主要从八卦的第一见证者素野那里听说的。他早就知道兄弟俩感情不和,只要见面必定会吵起来,并且会视情况破坏一定金额的财物。
当方遇看到兄弟俩重逢时的“喜悦”气氛在屋内暗流涌动时,他便开始四处观察屋子里有什么值钱的财物,并不幸地看到季屹手边有一个当年季宸参加公益晚宴时高价拍得的青花瓷瓶。
方遇心里“咯噔”一下,开始盘算等会去哪儿找古董修复的师傅。
季屹先开的口:“我还以为你打算移民克利夫兰了,看来九原是没这个福气了。”
方遇浑身发酸,一开口就这么冷嘲热讽,屹总打算先声夺人啊。
季宸摘下眼镜擦了擦,不紧不慢地说:“小屹这么关心我,连我没公开的私人行程都能想方设法查到,做哥哥的很感动。我在克利夫兰给你买了土特产,回头让素野送来,好好补补身子,在梅林村的日子不好过吧?”
方遇的内心激动起来,这么刺激吗?一上来就戳人肺管子?
“梅林村”三个字成功拧开了季屹的情绪煤气灶。
“季宸,你不觉得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吗?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把我送到村里去,我不是四岁小孩了,也不是随你喜欢就能任意摆布的傀儡,你不要随随便便控制我的人生,你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是你的宠物!”
“自你从国外回来,我给你完全的自由,给你最大限度的决策权,让你放手去做,但你看看你惹出多少麻烦,哪一次不是我在后面给你收尾?我以为在国外的这些年,至少能够让你成熟一些,可你的表现和十几岁时有什么区别?还是一味的暴躁、冲动,什么情绪都能让人一眼看穿。”
“看穿?呵,那你以为我现在是什么情绪?”
“像个孩子似的,解决了樊雍出的难题,就想着讨块糖吃。在你的位置上,做错了则满盘皆输。赢了才是应该的,没必要沾沾自喜。樊雍不是碌碌之辈,你若掉以轻心,他便杀得你片甲不留。这里不是你过家家的地方,无论进还是退,都要给自己留下余地,冲得太猛,会断了自己的后路。”季宸每多说一句,季屹的脸色便暗上一分,季宸补充道,“我想你现在应该对我的话相当恼火,会随便摔个我喜欢的东西泄气吧。”
无论季屹有多努力,季宸都把这些当做理所当然,并要求他更加优秀、更加出众。他像是一个贪婪的黑洞,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说一句“做得好”,有那么困难吗?
季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好,那我就如你所愿。”
他抓起手边的青花瓷瓶,狠狠地摔在季宸面前。
碎片飞崩,像是弹片一样从两人身边穿过。
季宸顿了顿,手伸进西装内衬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铁盒,取出药丸:“你这样,我的高血压又要犯了。”
季屹距出离愤怒,只剩最后的一线:“你至少也换个新花样!”
他五岁那年,季宸就用吃维生素的方式假装自己有高血压,以此要挟季屹不许做任何惹他生气的行为。有一次小季屹淘气了,季宸犯病晕倒在沙发上,把他吓到魂飞魄散。哥哥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害怕哥哥也离他而去。
当时的他有多么愧疚和害怕,在识字后发现季宸吃的原来是维生素后,就有多么愤怒。
二十年过去了,季宸还在用同一招来侮辱他。
季宸扶了扶眼镜:“二十多年前,我确实是骗了你,可现在,我已经不年轻了,两个月前去体检竟然真的查出了高血压。”
二十多年与季宸斗智斗勇的经验告诉季屹,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里掺着虚假,他再信,就是傻子。
“你这些话,去骗集团那些巴不得你得绝症的董事们吧。”
季屹踩着碎花瓶走了出去。
方遇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出去。这兄弟俩怎么回事,是觉得一吵架就摔东西、撂狠话,特别解压吗?有钱人表达爱的方式,他是彻底看不懂了……
季宸拿出金丝帕巾擦掉粘在身上的碎瓷片,朝站在门外的方遇招了招手。
方遇有些忐忑地走进来:“季总,您回来了……您身体没事儿吧?我给您倒杯水,您再吃药吧。”
季宸摆摆手:“不碍事,这是维生素嚼片。”
“……”
方遇在内心狠狠心疼了一把屹总。
季宸吃着维生素,问方遇:“他最近吃得怎么样?”
“起初胃口不太好,但最近还行。”
季宸又问:“睡得如何?”
方遇道:“偶尔会有整夜失眠的时候……”然后就会拉着他一起对文件共同迎来崭新的一天。
季宸道:“他对睡觉的温度很挑剔,比正常人要低一些,对他来说20度是最佳睡眠温度。”他的手指在空中虚拈了一下,“现在这个温度,就很容易激怒他,让他发脾气的。”
“……”
您确定激怒他的是这十分宜人的室温吗?
季宸想到了什么:“你是素野带出来的吧?辛苦你出一个观察报告,具体格式问素野。”
“……好的。”
他用鞋尖踢了踢花瓶:“这个,也清理了吧。”
“需要找人修复吗?我记得好像是拍卖会上的名品?”
“不用,是赝品。”
“……”
季总果然是把一切都拿捏在掌心的站在集团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后来方遇才知道,季宸运筹帷幄,早在离开九原之前,已经提前让素野复刻了花瓶,不然他怎么可能舍得让季屹砸了泄愤。
等季宸走了,方遇给素野发消息:老大,我刚才竟然碰到季总了!他让我出一个观察报告,那是什么东西啊?
素野发来一个格式周详的word文档,方遇打开目录,立时被深深震撼,只见一页看不到尽头的目录里,整齐有序地标注着季屹的饮食习惯、睡眠质量、情绪状态、着装风格、出行方式、人际交往,甚至还有如厕状况。
他似乎有点理解,季屹为什么会如此讨厌自己这个哥哥了……
萨莎默默地从阳台上滑出来,灵活地躲避着地上的碎渣。好家伙,感情是看情况不妙,她先溜到阳台上躲架去了?
“萨莎,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具有思想的。你怎么知道季总和屹总吵架的时候,要避开?”
“滴——永远不得与他共处一室指令!”
这倒是意料之中。
他知道季宸不喜欢智能机器人并且不愿意推进全屋智能项目,不过,作为科技公司的大老板却反科技,实在有点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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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然离开的季屹,正骑着山地车飞驰着。
再度与季宸重逢,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与克制。纵然他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面对一切非难,学会用冷漠的壳遮住自己,无论外人冠以什么样的称呼,玩咖也好,花花公子也好,冷面豺狼霸总也好,他毫不在意,那些都只是他虚假的壳,他早已置身事外地以俯瞰态度将自己剖离。
可唯独在季宸面前,他永远是个无法将自己剥离事外的失败品。
每次面对季宸,季屹便开始焦躁、愤怒,可同时,他却无法突破童年记忆的枷锁,在内心深处,他依旧惧怕着长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满意。季屹在国外做过许多创业项目,每一次都信心满满,可是每一次,季宸只要看一眼,就会轻易挑出其中的致命缺陷,把自认为已经独当一面的季屹打回原形。
季宸从没有认可过他,他一直只把自己当做工具!
他穿过杏花斜街,与星河公寓的高档、精致与冷淡相比,杏花斜街的老房区充满人烟气息,老人们拉着小孩穿过过街天桥,去街另一头的公园遛弯,路边停着卖花、卖红薯、卖蛋卷的小贩车,老年姐妹们并排着走过人行道,不知在因为什么事哈哈大笑,反穿着白衣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树荫下纳凉,他的凤凰自行车上插着“理发15元”的牌子。
一切是那样的安详而常乐,一切与他格格不入。
季屹拐入另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