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挂档开着车。
刚才的手法分明就是赛车手的技术。又是山地车速降,又是赛车漂移,看来季屹平日里玩得够野。开车的人爽了,可坐车的人受了惊吓。回到梅林村,秋小律把季屹数落了好一阵,林子瞻则十分兴奋地缠着季屹,又是给他倒茶,又是给他扇风,让他务必传授自己漂移技巧。
秋小律抬头看了看天色,催促道:“没事就走吧,马上下雨了,今天找猪的事儿又要泡汤了。”
“姐,我正打听着消息呢。跑腿的事怎么能让我哥去做,交给我吧!”林子瞻狗腿子般帮季屹摘掉衣服上的碎屑。
秋小律翻了个白眼,头顶传来一声雷鸣,她再次催促:“再不走等会儿下起雨来咱就困在这边了。”
林子瞻这才恋恋不舍地放走季屹,他从柜台里抽出一把雨伞道:“哥,带把伞再走。”
季屹随手拿起立在门口的伞:“这把就可以了。”
“等下,那把伞……”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走远了。
一声闷雷过后,雨哗一下落下来。山里的雨来得又快又急,秋小律抬起手来遮挡,从后面追上来的季屹眼疾手快,虽然还差了半步,他的手臂已经长长地伸了过去。
男人单手撑开雨伞,透明的伞面遮住秋小律的头顶。
旋开的伞面掸开雨水,雨滴叮咚流散,那激烈打在伞面上的雨水瞬间泛起雾气。伞外暴雨连珠,伞下是湿了半个肩膀的季屹和她。
被淋成落汤鸡的秋小律呆呆地望着季屹,又抬头看着头顶的雨伞。
伞面有个巨大的窟窿,密集的雨滴落下来,精确无误地浇在秋小律的头上。
秋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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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打着一柄破伞,沉默无言地走在路上,伞底下的雨势不小,但丢掉伞又觉得有些可惜,有时候,鸡肋的存在就是如此鸡肋。
远远看到一拨五颜六色的雨伞在一堵短墙前聚集。
就算是下雨,也阻止不了秋小律看热闹的心,她走着走着身体就顺了过去,还连带着季屹的脚步也朝那个方向偏离。
“去哪儿?”季屹问。
“当然是看热闹了。”秋小律回答得理直气壮。
“大雨天的。”
“你看他们那么多伞,说不定还能借一把。”
秋小律连推带拉把季屹拽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是短墙两侧的邻居在吵架,因为墙的位置原因,两家已经吵了好久了,这次下雨,墙塌了一半,砸死一头羊,两家矛盾彻底爆发,都喊来自己村里的亲戚,还不断有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民,大家在密集的雨中对峙,新账旧账一起算。
秋小律正踮脚看着谁有多余的雨伞,人群中有人说:“我们找村长来评评理!”
“村长是你连襟,找他来?我家还不得吃老亏了!”
“那你说怎么办吧。”
“我们找外面的人来评评理。”那人指了指季屹和秋小律,“就他俩!”
所有的伞面同时转动,大家都盯着打着破伞的季屹二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两人战战兢兢走到了两拨人中间。
秋小律咳嗽一声:“这个事吧,我们也不太清楚具体状况,现在这雨下得也挺大的,要不等雨停了再说?”
季屹离得近了,才看清被压死的羊,随口来了句:“羊怀孕了啊。”
这话一说出口,左边的邻居立刻炸了:“是啊,我们这头羊养了多少年了,这好不容易怀上孕,我们都等着抱小羊呢,怕它高龄怀孕出事,还让它晚上住在屋里,天天好吃好喝养着,谁知道快生了,偏偏出了这种事!”
右边不屑地说:“少卖惨了,你家那头破羊才值几个钱啊,再说了,是你们私自把墙往我家这里挪了三十公分,真要塌了砸死羊也是你家活该!”
“你说什么呢!”左边的眼红了。
“我还没说完呢,这羊也是倒霉,这辈子投胎到了你们家!砸死了更好,赶紧投下一胎去吧。”右边这风凉话说得越来越风凉。
左边的二话不说,直接把伞抡了过去。
“冷静!”秋小律忙伸手制止。
可已经迟了。
抡过坍塌短墙的伞是开战的信号,见排头的两家家主都打起来了,背后的小辈们还能干站着?一时间,数不清的雨伞在空中舞动起来,两拨人朝着对方冲去,雨势更大了,密集的雨水在遮天蔽日的伞面上不规则弹跳着,人群混杂在一起,你推我搡大呼小喝,季屹刚拉着秋小律向后退了半步,就被迎面而来的伞给抡到了地上。
“季屹!”秋小律惊得喊出声来,她连忙去搀扶季屹,“你没事吧?”
季屹摸了摸自己刚被抡过的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竟然有人用伞抡他的脸?
他跳起来,一拳朝着抡他的人打了过去,打得那人头仰着向后飞出去。
季屹的笑容才露出一半,转瞬间,又有四五个人从背后拥上来,淹没了他的身影,每个人都对着其他人拳打脚踢,不断有人倒在泥泞里,充满苦难地大叫着,自天而降的暴雨,一刻不停。
秋小律摇了摇头,从地上捡起一把伞,默默地走到远远的一旁。
她看到最开始抡人引发了这场雨天惨案的村民,也正站在边上,一边抽烟一边看戏,满脸事了拂衣去的表情。
他还抖了支烟问秋小律:“抽吗?”
“……不会。”
这件事以村委赶到现场调解了事。
雨停了,一片狼藉,村委问:“好好说着话,怎么就打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那头羊。”
“对啊,是谁先说羊怀孕的来着?”
大家纷纷转头去找因为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发了争端的季屹,却看到秋小律正光速拉走还想再比划比划的季屹。
她看着脸上手上都打出淤青的季屹,忍不住抱怨:“你掺和个什么劲儿?”
“是你先要看热闹的。”
“……”
是这个理。
秋小律拉起季屹的胳膊,轻轻按揉着淤青的部分:“还好没什么事儿。打架很容易没轻没重,那些打架好手知道哪里该打哪里不该打,是不会出事的,就怕你们这些没经验的,一拳下去给人打坏了,怎么办?”
季屹由她拉着胳膊,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没经验?”
难道打架也是他的基础技能?
秋小律仔细查看着:“你这淤青,回去得上点药。”
季屹抽开手:“我没事儿。”
他往前走,秋小律在身后问:“季屹,你很讨厌你自己吧?”
季屹站着不动了。
“飙车的事也好,打架也好,你追求着危险和刺激,这没什么。可是受了伤以后,你却毫不在乎,好像这副身体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她走上前去,“喜欢自己的人,会像我这样,只是打个喷嚏,就赶紧冲一杯感冒冲剂,天气才刚刚转凉,就巴不得穿棉袄……就算世界上时时刻刻都发生着苦难、分离、伤心欲绝,就算周围的人发生了再多的不幸,我却依旧能够自顾自开心着活下去。季屹,学学我,做个自私一点的人吧,自私地喜欢着自己、爱惜着自己。”
她越过季屹,向前走去。
雨后放了晴,四处闪着金光。一点金色的光在她的发尾跳动,好像她所过之处,才是最后的光迹。
季屹突然笑了笑,跟了上去:“原来自私也是值得学习的品质?”
“至少在某些时刻,虽然感到抱歉、内疚,但还是继续自私地活下去吧。”
她的目光所看向的,似乎不是当下,而是过去,又或者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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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经过大队麦场,里面堆着高高的草垛,比秋小律高上几头。她竟毫不费力地爬上去,半跪在草垛顶,朝着下面的季屹伸出手:“上来看看。”
季屹轻轻一跳,便攀上来,也坐在草垛顶。虽然只是比房屋顶梁略低一些的高度,风景却一下子变得不同了,光最终沉没,星野一派辽阔,蛐蛐蝈蝈叫了起来。
秋小律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那边有纺织娘的叫声,它们的气声又短又密,听着就很勤奋,怪不得叫纺织娘。”
季屹也不禁侧着耳朵听起来,可他哪里能分辨得出,只听得数种不同的昆虫在叠声高歌,有的长,有的短,有的高,有的低。
秋小律笑笑:“我开始也分不清,不过,与自然相处得越久,就越能通融它的一切,哪怕从来都没从书本上学过某种知识,可只要在自然里头瞧一眼,就突然明白了。然后才发现,原来是我本末倒置了,从来都是先有自然,才有书本里的知识的。”
过了一会儿,似乎听到有婴孩哭泣的声音,秋小律说:“听到了吗?那个是蟾蜍。它们叫起来的时候像孩子在哭,所以村里的老人都用来吓唬哭泣的小孩:‘再哭,就要被蛤蟆精抓走变成癞蛤蟆’!”
她惟妙惟肖地学着,季屹听着,淡淡一笑。秋小律认识他以来,见他不是板着脸,就是不屑,或者是生气,鲜少见他这样微笑,那笑容很浅,像是时光淡薄的影子。
秋小律不由地想,能够令季屹开心的事情一定很少,不然他为什么总是不笑。
她看着季屹脸上的淤青,说:“我那个朋友秋小律,和她哥秋连城关系最差,两人从小就抢东西,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还不知轻重,秋小律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开始被打哭了,她找爸妈告状,可他们不管,他们家贯彻虎狼政策,谁赢谁说了算。后来她便学精了,智斗,前一天打不过,当天夜里就在她哥门口洒豆子,让她哥晚上起夜摔了个骨折。这家人挺狠的吧?”
“那她爸妈没揍她吗?”季屹问。
秋小律摇摇头:“她爸妈才没空管他们这些破事呢,他们天天在外面服务社会,还是秋小律天天给她哥送饭,她哥开始还威胁她,说等病好了以后要把她揍扁,秋小律心惊胆战地做了半个月的噩梦。后来不知怎的,秋连城病好了以后,天天出去和自己的哥们儿浪,再也不找她茬了……其实我是想说,家庭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总会随着相处发生变化,可能变得更好,可能变得更差,可能在某个时候土崩瓦解,也可能在某个时候重归温情,这可能就是血缘带来的羁绊吧。”
秋小律对他笑笑,那浅浅的梨涡里好像藏着一颗九天坠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