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屹暗想，她很聪明，知道如何不着痕迹地安慰一个人。
如果家庭关系真如她所言，有温情的时刻就好了。对别人来说如柴米油盐般轻易的事情，对他来说却是奢望。他有些自嘲地想着，却突然听到秋小律轻轻地“啊”了一声。
只见不远处草丛里升起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暖橙色的光点在林木间连成长明的灯。一两点光源落在秋小律的发上，她垂下眼帘，萤火虫盈盈飞起，带走一股幽香。
秋小律低头微笑的样子，让季屹的心“咚”地跳了一下，他来不及分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便听见下面有人喊她赶紧回家看看，倪妈又犯病了。
秋小律着急地站起来，竟然不顾这是在草垛顶端，“刷”一下跳下去，季屹吓了一跳，再探头一看，秋小律稳稳落了地，朝家的方向跑去。她的身姿像鸟，咻一下，便消失在乡村无边的夜色中。
山上的路又陡又滑，又黑，晚上打着手电也要小心翼翼，秋小律却摸着月光，走得飞快。
密密的丛林间突然有暗影一跃而起，“咻”一下扑过来。
秋小律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和那东西撞上了，季屹突然出现在身后，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
那东西落在地上，扭头看着他俩。
是一条野狗。在山里待惯了的狗，习性又会更接近它们的祖先，狼。
它的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压低上半身，支起两条后腿，尾巴也直直地竖起，正炸着毛。
那是随时准备进攻的姿势。
季屹盯着野狗，眼睛眨也不眨，瞳孔凝成乌黑的一点，那是野性与兽性间的对峙，在那一刻，谁的气势弱半分，就会立刻被对方压制。
“去！”季屹猛地大喝一声。
野狗紧跟着向后倒退半步，宣告着它在这场短暂交锋中的溃败，它夹住尾巴，贴着地面钻入丛林中。
“呜——呜！”怀里的某个人也叫起来。
在刚才的危机时刻，季屹下意识用手护住她的脑袋。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与野狗的对峙中，完全忘了秋小律还被他按在怀里。
秋小律一把推开季屹，猛地喘气：“你要憋死我啊！”
“对不起，大意了。”
“估计是不小心闯进它的领地，它才这么火大。咱们赶紧走吧。”秋小律说着，又向前跑去，她心里着急着倪妈。
“看路！”季屹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旁边的水坑泛着月光。
他忽而有些凶，走到秋小律前面，拉着她的手往山下赶。
手上传来的暖意，让秋小律有些分神，从没有人这样过，在她遇到问题时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将她从危险中拉离。她以为那是只有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只因从未期待，季屹在她面前摇晃的高大身影，令她茫然、困顿起来。
她的心比往日跳得都要快，哪怕是大学体侧跑完八百米，心脏也从未这样异常地搏动着。她可以断定，那不是害怕、恐惧、紧张、激动，或者快乐中的任何一种情绪。
它是那样的陌生，令她惊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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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爸正在院子里默默抽烟，倪妈把自己关在屋内涕泪涟涟，谁也不许靠近。
直到秋小律出现，门才打开，她坐到倪妈身旁，女人头发凌乱，肩膀还在颤抖，死死抱着什么。秋小律握住她的双手，好声安慰：“妈，我在呢，别担心。”
“我收拾东西，翻到你小时候的相册，突然觉得很难过，却说不上为什么……”
秋小律轻轻拿过她怀里的相册，放到一边：“咱先不看了，我扶您上床休息吧！”她搀扶着倪妈进了里屋，倪妈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慢慢地睡了过去。秋小律擦掉倪妈脸上的泪，呆坐了一会儿才走出来。
季屹正在翻看那本相册。
“这是你？”他突然指着其中一张相片，问。
照片中是两个小孩儿的合影，女孩似乎有些紧张，青涩地望着镜头笑着，男孩小小年纪却满脸不开心，阴沉着脸望向别处，他手中抱着一捧洁白无瑕的晚香玉。
“怎么了？”秋小律凑过去看了一眼。
季屹指着男孩说：“这是我。”
“啊？”秋小律一惊，忙低下头细细查看那张照片，相片里的男孩，脸蛋肥嘟嘟的，眼睛水汪汪的，再看看眼前的季屹，脸型瘦削，眼睛总是半睁，眉头微蹙，不屑于正眼看任何人，哪有半分照片男孩的纯真和水灵。
“这……”秋小律惊呆了。
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情？季屹和倪看，早就认识？
“原来我小时候来过这里，怪不得熟悉。”这还是认识他这段时间来，秋小律第一次从季屹的语气里听出些欢愉。他翻动着相册，神情也难得明朗起来，眼睛里已带上了笑意，“我们的变化都很大，我竟没有认出你。你呢？也没有认出我？”
这一问，秋小律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正要开口解释，倪妈又在屋里喊她。
也许是看到旧照片的缘故，倪妈睡睡醒醒，这会儿拉着秋小律回忆着以前的事，以往这个时候，河里的鱼最为肥美，她总是带着小看去河里捞鱼。可自从倪看上了大学，便再也没去过了，如今倪妈身体不好，很少再上山捕鱼，一时间又有些伤感。
秋小律安慰着倪妈：“现在天色晚了，等我这几天有空便上山捞鱼，一定捞到比以前更好吃的鱼。”倪妈这才情绪缓和一些，在秋小律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听闻季屹就是照片上的小男孩，她开心得合不拢嘴：“你是当年跟着那位季老板一起来的小孩吧？”
季屹的神色暗了几分，语气有些冷淡地说：“季宸是我哥。”
“那可太巧了，小看就是被季老板资助才上的大学。他是个好人，我们镇上不少人都被他资助过。小看，你不是说考到九原以后还去拜访过他吗？”
倪妈越是赞美，季屹的表情越阴郁。人人都夸季宸善良，却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他的演技。
见季屹神色有异，秋小律忙道：“妈，人家季老板资助过的人不计其数，哪能人人都有机会见到他，更何况是像我这么普通的人。”
“也是。”倪妈点点头，“不过恩人的弟弟也是恩人，快谢谢恩人，来，给咱家大恩人磕个头。”
“啊？这……”秋小律蒙了，这扮演别人家女儿的代价，也……太大了。
“不用！他是他，我是我。”季屹的表情相当难看，让他代替季宸去承这种人情，比把他扔到猪圈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倪妈只好作罢，转而热情地对季屹道，“那小季，你想吃什么就跟阿姨说，阿姨都做给你吃。”
秋小律总算松了口气，还好，守住了她尊贵的头颅。
她一抬头，季屹正在看着她。那样的眼神，分明已经与之前不同了。
季屹和倪看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秋小律的目光落在季屹的胳膊上，他的手臂外侧有一条长长的划痕，可能是刚才驱赶野狗的时候，不小心被林子里的乱枝划到的。
“你受伤了！”秋小律忙把他拉出来坐下，翻出碘酒纱布等东西。
“我没事。”季屹收回胳膊，却被秋小律一把按住。
“浑身是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虐待你。林子里指不定有什么奇怪的毒物，必须要先消毒再说。有人被划到以后没管，整个手臂都肿起来，去医院看了才发现是毒，最后没办法，只好截肢保命！”
最后一句是吓唬季屹的，但这样一来，季屹果然老实了，任由秋小律给他上药。
秋小律正在给他缠纱布，季屹忽然问：“你不记得了吗？”
季屹暗暗思忖，难道她忘了儿时那段快乐的时光？还是说，她就是季宸安排来的，不然他们为什么偏偏在这里重逢？可是，他又几乎确定，倪看不可能接受季宸的编排。任何人都可能是演员，唯独倪看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演技，能够演绎出那样的她——英勇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将他从至暗无光中拯救出来。可她又为什么对他们的重逢如此淡漠，似乎连提都不想提起。他，有那么让她讨厌吗？
秋小律低下头。
她又不是倪看，怎么会记得？
忽然又听季屹说：“那条蛇，你也不记得了？”
秋小律的脑海像是被雷劈了一下，突然想起倪看的确跟她倾诉过一段童年往事：那是倪看生命中短暂如流星划过，却令她多少年来都会记得的小男孩。她从没有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感受过那种可怕的孤独。
正是因为那个男孩，倪看竟然觉得蛇也是一种可爱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