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斜街社区中心广场。
居委会邀请了十几种不同职业的年轻人在广场上摆设摊位,免费为社区中老年人们提供社区服务。
金辉作为社区主任出席了本次活动,并发表开幕演讲。
他拿着喇叭说道:“啊,我说几句啊。”这是他的标准开场,每次开头的“啊”都拖长了调子,结束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先向下后挑起的尾音,手再握成拳头往眼前一举,让听者一个激灵,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咱们社区啊,周周有活动,月月有培训,我这天天抛头露面的,估计大家也看烦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毕竟都是老熟人。”金辉拧开杯子,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枸杞茶,才继续道,“如果大家对于活动有什么建议,也可以提出来啊。”
下面有个老头喊:“有没有老年相亲角啊?”
一群老头开始起哄。
金辉说:“这个安排,安排!”
致辞结束后,活动开始,比起免费理发、免费照相、推拿小摊前排着的长队,法律咨询摊铺前显得有些冷清,这些闻讯而来的老人们虽然很好奇,但都是看看,并不来问。毕竟都是同一个社区的人,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家里的法律纠纷。
程凯旋拧开水喝了一口,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坐了下来。
老人压低声音:“我有一个亲戚……”
程凯旋心领神会,看来是“我有一个朋友”的老年版本。
“我这个亲戚,她老伴儿死了以后,又找了个伴,两人还结婚了,婚后新老伴儿先后写过三份遗嘱,都决定把自己所有的遗产留给我这个亲戚,现在这个新老伴儿喝酒喝死了,我想问问,这三份遗嘱还有效吗?”
“三份遗嘱都是新老伴儿亲笔写的吗?”
“应该算吧,不过每次写遗嘱的时候,他都醉得不行,最后一次是口述,让我这个亲戚写的,但最后是他自己签的字。”
程凯旋心想,这老太太不是一般人啊……
他微笑着说:“自书遗嘱好一些,如果是他人代写的代书遗嘱,对于遗嘱效力要求更严格,需要两个以上见证人在场才可以。听您的描述,我只能给一个大概的判断。”
“啊,我、我再回去问问我那个亲戚。”
大家见有人咨询,陆陆续续围上来,老太太走了以后,一位站在旁边很久的中年男人也坐下,有些紧张地摸了摸脑门上的汗,他说道:“我在一家物业做保安,上面给我安排了一项工作,让我平日里把那些清洁工的工作拍下来,比如哪里没有打扫干净,哪里还需要继续改进。这种监督工作特别容易得罪人,所以那些清洁工老是辱骂我,我该怎么办?”
“他们骂了什么?”
回想起那些被辱骂的情节和词汇,中年男人有点窘迫:“说我没本事,就知道给娘们儿找茬不是个真男人,还说我……是个秃子。”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有人调侃道:“人家说的是事实啊,老王,你本来就秃顶,还不许人说了?”
程凯旋抱着肩膀说:“是性骚扰啊。”
众人一愣:“什么性骚扰?”
“骂别人秃子,算得上是性骚扰的一种了。”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秃子就是秃子啊,只是陈述客观事实罢了!”
程凯旋摇摇头:“为什么很多人植发或者戴假发?因为头顶秃了,是让他们非常难堪、甚至是没有安全感的事。本应该守护头顶的毛发,残忍地背叛了它们,所以他们才会戴上假发,就像给自己穿上衣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却被别人以秃子、秃驴这样的方式称呼,这么喊的人是否存在作弄的意图?周围人的反应是否有嘲讽、看热闹的感觉?这都已经充分证明,对一个人高频使用‘秃子’这个词,本身已经构成骚扰。顺带一提,英国法庭已经认定‘秃子’的称谓构成性骚扰,这是有实际判决案例的。”
众人听傻了。
还真有这么回事啊?
老王刚走,又有一个老头坐下,开门见山道:“我有五套拆迁房。”
吃瓜群众再度围了上来。
……感情这是来彰显财力的。
法律摊铺前也终于热闹起来。
最热闹的自然还是理发摊位和照相摊位。休息时,金发小张靠坐在花坛边抽烟,看到理过发的老人们穿戴整齐,坐在照相摊铺简单搭起的幕布前拍照,相机闪光灯刺得他眼睛有些痛,他低下头来,食指和拇指夹着烟,用大拇指关节揉了揉眼睛。
秋小律忙前忙后,见每个摊铺都正常运作着,终于松了口气,坐在金发小张旁边喝水休息。
她用拳头碰了一下金发小张的肩膀:“谢谢帮忙,知道你们周末业务最好,牺牲了你们赚钱的时间。”
金发小张说:“你知道我最后为什么同意来吗?”
“为了招揽业务?放心,就像咱们之前谈好的,我们会把理发店的活动卡发给所有参加人员帮你拓展业务的。”
金发小张低头笑笑:“赚钱只是一时的,今天来是图个心情,因为那天你跟我说的话。”
“哪句?”
“你说你想请照相馆也来参加活动,给老人们理个发精神一点,好好拍一张照片。”金发小张吸了口烟,缓缓地吐着烟气,“我妈去世的时候,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送殡时的相片,还是从她结婚照上抠下来放大的。我觉得很遗憾,也很愧疚,她本来就不爱拍照,我一直想着带她去影楼拍张好看的照片,因为工作忙,就一直拖着……其实她很上相,笑起来特别美……”
他按熄了烟头扔到一旁的垃圾桶:“我打算给店里推一个新套餐,刘海挽上去的蓬松烫卷,年迈而优雅,那是我一直想给我妈做的发型。忙去了。”
他挥了挥手,又走到摊铺前拿起剪发工具,灵巧的双手在花白的头发间如蝴蝶翩然而飞,日头静静地落在理发的她额头上的皱纹沟壑中。
好美啊。
秋小律歪头看着,不由有些入迷。
头发花白,牙齿松动,容颜老去,最糟糕的是,好像一旦老去,就开始失去生而为人的权利,失去美丽的、享乐的、继续陷入爱情的权利。可我们只是距离每个人都会抵达的终点,更近了一点而已,那并不能成为我们忽略自己的理由。
所以,做好看的发型,穿美丽的衣裳,拍一张优雅老去的照片吧。
有人开着三轮车停了下来,与秋小律打招呼:“我们李老板在楼上看到你们活动挺热闹的,让我再送几箱水过来。”
“感谢李老板!”
秋小律朝着星河公寓的方位敬了个礼,和那人一起搬起水来。
秋小律不断调整活动方向,最终将活动打造成中老年群体免费公益服务,她联系了社区附近的十几家店铺,他们大多愿意提供服务。比如小花园发廊的张氏兄弟们免费理发,季屹公司的法务程凯旋免费提供法律咨询,小区门口的中医馆免费提供颈部背部推拿护理,水果店、便利店为活动提供食品赞助等。
居委会还增设了一个摊铺,向老年人介绍新冠疫情、核酸检测及疫苗的情况。从新冠疫情爆发,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年半了。每次在电视新闻或者网上刷到其他城市的疫情消息,总觉得疏远又魔幻,那些终日戴着口罩的人生似乎和这座幸运而平安的城市毫不相干。
愿属于这座城市的平静时光,长一些,再漫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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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屹调节着Goerz铜制六倍望远镜的瞳距,朝着正在搞活动的小广场看了看,又继续拨动着镜筒之间的精致拨轮。
镜筒两侧雕刻着花体字“GOERZ BERLIN JY”,镜筒边缘在百年历史的打磨下发着光,证明这是专属于季屹的收藏品。
这下终于能看清了。
他拨着电话放在耳边,镜头里,躲在树下纳凉的程凯旋接了起来:“季屹兄台啊,为了你,我真的付出了太多。”
“在大树底下付出么?”
程凯旋一下子跳起来,四处张望着:“你躲哪里偷窥我呢?”
季屹哼笑一声,移动着镜筒,在广场上搜寻着,只见秋小律正抱着一箱水在各个摊位之间走动着,一箱三十斤的水在她手里,像是一个轻盈的毛绒玩具。
他的镜筒随着秋小律的行动缓缓转动着。
电话那头的程凯旋突然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在阳台上偷窥我吧?难道还是用我送你的望远镜藏品?!我送你礼物可不是让你用来监督我干活卖力的!”
季屹道:“你摊位来人了。”
“喂——你!”
季屹挂断了电话。
镜头里,程凯旋对着星河公寓的位置徒劳地挥了几拳,然后走向自己的摊位。秋小律看到程凯旋的行为,有些困惑地朝着星河公寓看过来。
她的目光正好落到镜头前。
季屹猛地放下望远镜。
顶着大太阳在阳台上看社区里的活动,他真是无聊透顶了。
季屹有点生自己的气,转头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