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居委会工作者来说，最难解决的还是居民的情绪问题。
第六天排队做核酸的时候，秋小律听到“砰”地拍桌子的声音，她转头看到核酸桌前站着一对情侣。
她认出是之前她被泰迪尾随时，教育她没有素质并要求她铲狗屎的那对情侣。
情侣男正在发火：“我想问问，到底还要关我们多少天？这么多天了一例阳性都没有，说明社区根本没问题吧！”
秋小律解释着：“这是疾控中心研判后专家提出的建议，认为咱们社区存在感染风险，所以划归为管控区。”
“专家建议？专家一句话，就让我们4000多人陪着1个阳性封在这里十多天？我是开公司的，现在被关在这里，每天十几万的亏空谁来给我补？让那个阳性给我们道歉！我们凭什么陪着他倒霉啊！”
金辉早就嘱托过，疫情封控期间遇到情绪激动的居民，一定要以安抚为主，不可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秋小律耐心解释：“那位病患现在正在隔离点接受治疗。他回九原的时候核酸是阴性的，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感染了新冠。”
“那他肯定是疫区来的吧？知道自己是疫区的，为什么还要跑来我们这种没有疫情的地方给我们添堵！”
“国家政策也没有不允许他们回家……”秋小律说了一声。
这句话彻底把情侣男给惹毛了，他彻底狂暴起来，手激动地在空中挥舞：“你说国家政策？那国家政策允许你们封我们10多天吗？为什么我听说别的地方有密接没确诊的，只要管控4天就可以了？为什么偏偏我们是10天？”
他的动作很激烈，他女朋友默默退到了一边，不拉也不劝，似乎对他这种狂躁的状态习以为常。秋小律为了避免被他打到，也往后退了退。
话题又绕回“专家意见”，秋小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陈庆子牵着陈咬咬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小律啊，不是我不支持你们工作，但是你们这样不统一去执行政策，让我们生活很不方便的。我妈妈现在住院了，她八十多岁的人，自己在那里，没人照看，我快急死了，她万一在医院里有个好歹，谁能负责？”
“就是啊！”大家的声音又激荡起来，“别的我们也就忍了，就医这种事不是小事吧！”
听说这里吵架了，厨子小哥们闻言赶到，火热地加入了战局：“也看看我们这些个体户吧，封控这么突然，我们大排档的食材都没来得及清理，早都烂了，这些损失谁来承担？依我看，是你们迟迟扣着不解封，是不是就是想多拿补贴？而且企业捐的蔬菜包这么好，你们居委会肯定扣下不少吧！”
“怎么可能？疫情期间居委会账目都是公开的！已经跟您解释过了，封几天不是我们居委会这个级别能决定的，我们也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秋小律急忙解释。
本来其他人只是看热闹，可他们也早就对居委会一刀切的执行方案感到不满了。
酷爱写毛笔字的老吴高声喊道：“为什么都是执行命令，差别就那么大？我听说那个病患除了杏花斜街，还去了别的地方，其他地方都不像咱们社区这样，一下子把整个社区都给封了！4000多人啊，你们一句话就全封，我们正常的生活全毁了，公园不能逛，毛笔字不能写，我们图的多吗？就是普普通通的生活而已，就这，你们都不给！”
话赶话，越说越多，民众们压抑了好几天的情绪都爆发出来，大家围上来：“就因为有你们居委会这种懒政的人，才影响了我们居民的生活！我看你也该向我们道歉！”
“你口口声声说是专家说的，但封控通知盖的明明是居委会的章，根本不是疾控中心的章！不会是你们自己定的吧？”
“对啊，而且你们管控通知明明写的是8号起算，为什么7号开始就把我们封了？”
写封控通知时，时间紧张，居委会在疏忽之下写错了日期，虽然经居民提醒已经尽快改正了，可这果然成为了被人指责的话柄，秋小律解释着：“那个是笔误，后来统一改成7号了。”
“笔误？那为什么不写6号，偏偏写成8号？就想多封我们一天是一天呗？”
“不让我们出门也行，至少保证我们吃东西吧，我点了外卖他们送到货架，竟然被人偷走了！”
秋小律努力解释着：“这段期间已经禁止放货架了，外卖统一放在智能取餐柜。这样就不会有拿错或者偷拿的问题了。”
没想到这个解释迎来了更大的情绪反冲，有人激动吼道：“智能取餐柜？你还好意思说！我想问问你们这个智能取餐柜从哪里采购的，你们是不是吃回扣了？这柜子也太难用了，昨天还把我的外卖锁在里面，怎么都取不出来。我打电话问外卖员，他让我打客服，我问客服，他们让我问供应商，供应商又说是社区负责的，我找到社区，你们又让我去问外卖客服！我姨妈第二天，腰快断了，肚子还疼，家里的布洛芬吃完了，早上就在你们小程序上下了单，现在还没送来药！现在顶着寒风下来做核酸，你们是不是想让我疼死？”
秋小律突然意识到，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激发更多的对立情绪。
她不再说话，情侣男又开始了：“现在怎么不回答了？不是说得挺好的吗？又是专家建议，又是账目公开？你刚才不是挺厉害的吗？”
陈庆子摇摇头：“年轻人，在社区工作就要为居民服务，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了。你回去跟金辉好好说说，解封才是要紧的事。”
厨子们紧跟而上：“就是啊，我看居委会才是最有问题的，刚才排队经过居委会门口，屋子里全是物资，说不定被私自分了多少呢。”
队伍完全乱了，前一波做核酸的人卡在这里，后一波做核酸的人也来了，人越来越多，还有人拿着手机拍起来。
秋小律看着涌动的人群，脑袋忽然一片空白，平日里和蔼可亲的邻居们，此时仿佛都变了样貌。她看着人群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无数只野兽要把她吞噬。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她并不感到害怕，她只是觉得茫然，为什么他们都来质问她呢？他们明明都曾是要好的邻居，现在却仿佛成了对立的存在。
可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他们说的句句在理。
难道错的是她吗？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他们中有多少人，是她一心一地帮助过的。
“那也不能全怪她啊，封控多少天又不是她定的，你们都对着她说，算什么啊？”有人突然说了一句，柯嘉仁从人群中挤出来。
总算有人替她说了句话，却引来更激烈的情绪。
“你谁啊？不是居委会的吧？”
“我和你们一样，是这个小区里的住户。之前我遇到一些事，是居委会的人帮了我。现在遇到这种事，我觉得大家还是以理解为主吧，疫情时期，大家都不容易。”柯嘉仁劝道。
“理解？怎么理解？”人群持续躁动。
金辉此时赶到了，举着喇叭安抚着大家的情绪。毕竟是有社区基础的人，大家看到金辉都稍微冷静了一些。
“金主任，就这么关着我们，也不是个事儿吧？总得给我们个说法！”
“大家先别急。有关管控的情况，我们都实时上报给疾控中心了，并且积极和他们沟通解封的具体日期。现在还请大家配合一下，先做核酸，核酸阴性数量达标与否，对解封结果是有影响的。最后这几天辛苦大家了，也希望我们互相理解一下。毕竟，只要没事儿，就是最好的事儿，对吧？”
“我们不是不配合，但谁这么被关心情能好啊？”
“咱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向楼长或者居委会反馈，就剩最后几天了，再坚持一下。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也不轻松，就拿小律来说，最近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金辉态度恳切，再加上封控以来他一直在第一线，头发白了大半，都是邻里邻居的，也不好继续为难，在志愿者的引导下，大家重新排队。
金辉让秋小律先回居委会休息一会儿。
居委会的同事们听说了这件事，都过来安慰她：“毕竟封控太久了，大家情绪难免激动，别太放在心上。”秋小律不想让大家担心，点点头，苦笑着说没事儿。
做完管控区的核酸，又要去星河公寓做入户核酸，同事们很快又各忙各的去了，秋小律一个人坐在居委会的办公室，有些发懵。
从小时候受到“无名英雄”的感召，到后来决心来社区工作，她是满怀热忱的，哪怕遇到大大小小的挫折，她也没有真正怀疑过自己。可今天，当那些熟悉的面孔抱怨她责备她时，她却犹豫了。
这些，是她想要的答案吗？
社区里消息传得快，爸妈还有沈悠、陈拓他们都一一发来微信，秋小律没心情回复，便放在一边。
手机响起来，是季屹打来的，她愣愣地看着，没有接。
季屹也会有这样怀疑自我的时候吗？
又或者他一直经历着这些，被误解着，被痛骂着……
停了一会儿，电话又打了过来。
秋小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