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凯旋住的是双人间,隔壁的病友一直在看书,见季屹走了,那人放下书,和程凯旋聊天:“哥们儿,你也是来挖膝盖的?”
程凯旋看了看对方的腿。
估计也是刚做完半月板手术的。
那人挺自来熟地聊了起来:“我一直觉得医院把同种病的病号安排在一块,不太合理。之前我奶奶癌症晚期住院,大家都瞒着她呢,结果她刚进病房,就听到同病房的病人把大家聚集在一起说:‘我就直说了吧,只要进了咱们这个病房的,都是晚期,一把年纪了,大家也都看开点。’”那人侃着,突然狐疑地看着程凯旋,“你不会除了挖膝盖,还有别的病吧?”
本来心情就不太好的程凯旋,更郁闷了。
那人紧接着又饶有兴趣地讲起了医院怪谈,他是卖墓地的,对于一个人从医院到火葬场到墓地的身后事十分了解,还给程凯旋讲起了墓地学问,国内现在有好几家靠做墓地上市的企业,他也打算上市,正在四处收购墓地,还说这有钱人的墓坑也要上百万一个。
程凯旋听他讲起墓地的种种,本来就瘆得慌,季屹偏偏还没回来,程凯旋应付了几句,便不再接话,靠在床头渐渐睡着了。
再睁开眼,竟看到沈悠正在他面前收拾食盒,程凯旋吓了一跳,他半支起身子:“季屹呢?”
“他下午临时有会,让我来顶班。”
“不用麻烦你了,我能照顾自己。”
沈悠已经娴熟地把食盒准备好了,把筷子递给他:“别担心,我爸偏瘫8年,我天天照顾他,对这种事,我有经验。你也别太担心你腿的事儿,我爸坐了8年轮椅,现在都慢慢好转了,你这问题根本不大。”她甚至十分体贴地拿湿纸巾擦了擦程凯旋薄寐时流下的口水,露出慈爱的充满圣光的笑容。
程凯旋:“……”
说不清哪里不对劲儿,但好像确实哪里都不太对劲儿。
比起季屹的目中无活,沈悠确实是专业的,不一会儿她就把病房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甚至还帮隔壁的哥们儿一并收拾了。
沈悠出去倒垃圾时,墓地病友又开始搭讪:“你女朋友啊?挺朴素的……”他看了看沈悠放在一旁的包,“哥们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看着你也挺有钱的,好歹给人家姑娘买个真包,这包背出去有点掉面儿啊。”
程凯旋正要开口,沈悠已经站在门口了。
她明显听到了墓地病友的评价,但面色如常地走进来,在程凯旋病床旁的椅子坐下。
两个靠在病床上的人有点心虚地看着沈悠。
程凯旋正想着要不要解释一下他不觉得她“朴素”又“掉面儿”,沈悠已开口:“你干躺着也挺无聊吧,想给你解解闷,又没带别的书,给你念念我的错题吧。”
“……好。”
沈悠翻了翻包:“诶,我记得我明明带了错题本,怎么不见了?等下,我的ipad上也有整理习题……”她出ipad,点开做题集合,旁若无人地念了起来,“词干词语的逻辑关系,温故而知新:《论语》。对应的正确选项有,A沧海一粟:《前赤壁赋》,B相提并论:《诗经》,C春风化雨:《庄子》,D塞翁失马:《孟子》。答案是A,苏轼的《前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第一次做的时候,我选了C。”
沈悠看了看四个选项,自言自语道:“错完这道题,其实我挺沮丧的。从初中开始,我就特别喜欢苏轼,我喜欢他的诗,他的性格,他的生平及一切。我连他和他弟弟苏辙之间的八卦都喜欢看,苏轼写给苏辙的以‘子由’为题的诗词就一百多首。”
“一百多首?这么厉害?”
“对,我最喜欢这句,‘与君事事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但偏偏,做行测的时候遇上有关苏轼的题,却总是做错。喜欢,却不擅长,就是我人生的主题。我以前特别喜欢给自己灌鸡汤,什么天道酬勤,什么努力终将被看到,可后来我才发现,努力有用吗?有用,但它只能帮我从地下室走到一楼,可我想去的是天台。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天台是不能抵达的地方。”
她合上笔记本,笑笑:“别担心,我这个岁数的人,别的东西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她看了看程凯旋面前的饭菜,“吃完了吗?吃完我收拾起来。”
“吃完了……你吃了吗?”
“我回家再吃。季屹说他晚上会来陪床。”
沈悠平静地收拾好一切,提着保温桶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墓地病友道:“对不起,刚才我……”
沈悠淡淡地说:“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包确实是假的。”
她走了。
墓地病友很愧疚地看着程凯旋:“哥们儿,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怎么办?要不我定一车花送你女朋友家里去谢罪?毕竟咱俩这腿,暂时是废了,做不到跪着求原谅。”
程凯旋彻底不想理他,扭身背对着他,突然看到床底角落里躺着一个笔记本,虽然没写名字,但能看出来,这就是沈悠所说的错题本。
他费劲地拾起来。
与其说是错题本,更像是她的随想本,在整理错题的间隙,她会突然抒发几句感想。
——我想成为鸟,我想成为忽如其来的风,我想成为2021年冬天里的第一片雪。可我最想成为我所喜欢的我自己。
——我不发烧,也不存在持续的谵妄,但我有时会沉溺在某个想法里无法自拔,我深切地爱着一个不认识我的人,在脑海中想象着与他共度的一生,然后在这个世界里与他擦肩而过,不闻不问。
——我们都是不成熟的果子,在熟透以前,任何美丽的鸟接近我们时,都会被酸涩的味道吓走。
……
他就在这不经意间接触到了沈悠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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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友手术做得早,下午就出院了,没再给程凯旋造成新的麻烦。季屹果然如约来陪床,虽然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睡觉的点,程凯旋打着哈欠看着季屹在旁边非常不熟练地铺床,奉劝他:“要不,你就别为难我,也别为难你自己了,回家睡去吧。”
季屹没理他,把床铺好了,又仔仔细细把四个角铺平,然后掏出手机来拍了一张照。
随后,他走过来,把程凯旋摆好,给他顺了顺发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暖水袋,灌好水以后塞在程凯旋的怀中。
他举起手机咔嚓拍了一张。
季屹低头发起了消息。秋小律对于季屹能不能照顾好程凯旋这件事抱有很大的疑惑,毕竟根据《季屹观察报告》,在来暖气之前的时间里,每晚都是方遇先帮他暖好热水袋放在他被窝里的。季屹对这种质疑不屑一顾,并且拍照证明自己的陪床水平一流。
程凯旋:“……”
生着病还要当工具人,程凯旋心里苦。
季屹向秋小律炫耀完自己的家政技能,收起手机。他看到床边地上有一个本子,便捡起来,读着上面的字:“错题本?”
程凯旋一把夺过,塞在自己的枕头下:“催眠用的。”
季屹打了个哈欠:“睡吧,明早要开项目会,你能在病房里线上参加吗?”
程凯旋掀开被子,让季屹看自己刚挖掉一半半月板的膝盖骨。
季屹帮他盖上:“知道了,我自己看着办。”
“全屋定制这项目投入这么多,你哥能答应?他不是挺反对这个的吗?”
“提他干什么,他反对的事那么多,样样都听,地球也就不用转了。”季屹在陪睡床上坐下,他忙了一整天,此时困得不行,头才刚沾到枕头上,就已经产生了梦前的境像。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程凯旋说:“我在遗书里指定你当我的遗产管理人。”
季屹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嗯?”
程凯旋靠在病床上,抱着双肩看着斜前方的天花板:“说起来好笑,在做手术之前,我突然产生了恐慌感,我知道这是个小手术,可把自己放在手术台上完全交给手术刀和麻醉,我很担心自己从此醒不过来了,所以我就开始写遗嘱。我一条条地列举我的财产,以及应该处理的后事,才发现岁数不大,要安排的身外之物不少。我突然觉得特别没劲,把那些内容全划掉了,改成把所有财产都捐赠给慈善机构。可我又不信任那些机构,所以,若我意外去世,将指定你作为我的遗产管理人,帮我处理掉所有的遗产。”
季屹越听越离谱:“你确定你做的是半月板手术,不是开颅手术?”
怎么感觉程凯旋脑子不正常了。
程凯旋道:“没跟你开玩笑,有时候人病一场,就会突然想开很多事儿。”
季屹支着胳膊坐起来:“看来你挺有精神的,明早还是准时上线开会吧。”
程凯旋看了他一眼,季屹这家伙,是世界上反煽情第一人。他真是脑子抽了,才跟季屹讨论这么感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