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时有些安静。
季屹突然说:“你知道,你在手术台上时,我在想什么吗?”
“新品上市的营销计划?”
“我想起我们在Stuttgart围猎的事。”
程凯旋愣了愣。
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他们去德国,找德国友人Jocha。圣诞夜里,他们喝着热红酒,吃着马肉,Jocha吐槽着全世界都说德国人精准,结果德国列车晚点是常态,准点才让人大跌眼镜呢。Jocha突然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骨碟,说他在日本匠人那里淘到的传世宝贝,从没给别人看过。程凯旋看了一眼背面,很给面子的说真是宝贝啊!季屹也拿过去看了一眼,直接告诉Jocha,碟子底下用中文写着“中国制造”。
季屹向来不懂装傻和善意的谎言,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家伙。
程凯旋道:“我以为你会想一些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重要的事。”
程凯旋笑了笑:“等疫情过去,我们再去德国找Jocha吧。”
“嗯。”季屹的声音已经变得模模糊糊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觉得柏林集市圣诞的热红酒,最好喝了……”
程凯旋转过头,才发现季屹已经睡着了。
季屹在另一张床躺着,侧身对着他。季屹是从公司直接来的,还穿着衬衫,解开两道扣,露出一小截胸口。胸膛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程凯旋躺下来,手放在胸前,闭上了眼:“晚安,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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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辉和郝京霞又吵起来了。
起因是伏红要离婚。
门没有关严,大家听到两位主任在互喷。
“卜崖找到我这里来了,你知道伏红为什么要离婚吗?她说,‘郝主任52岁的时候都离婚了,我为什么不能离婚?’你现在可是社区的榜样啊,大家开始纷纷效仿你了。咱们小区,所有评比都一马当先,连离婚率都是!九原市咱们小区离婚率称第二,都没人敢称第一的。”
“追求自由有错吗?为什么要勉强自己过不喜欢的人生?自由是一种力量,如果我们生下来是不自由的,是虚弱的,那就要用一生的努力去发现和追求自由,去获得这种让自己幸福的力量。而且,你也不用老拿离婚率来说事,很多超一线城市离婚率都突破50%了,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怎么,离个婚,大家就不活了?”
“自由?口口声声说着追求自由的人,真的已经做好接受自由的准备了吗?不加拘束的自由,就是好的吗?为什么会有30天的离婚冷静期,就是因为现在的人太浮躁,一言不合就要离婚,以为民政局是过家家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别忘了,《民法典》里面,婚姻制度的第一大制度,就是‘婚姻自由’,过得不开心了,就是想离婚,一不违法,二没有影响社会,三没有干涉邻里,为什么不行?”
“那也得考虑社区影响吧,年轻人都看着呢,动不动就歌颂离婚,会造成很负面的社会影响的。”
“现在年轻人可精着呢,你越是不让离婚,他们一看,这结婚怎么还成了一锤子买卖了,离婚这么难,那干脆连婚都不要结了哦。”
几个人在外面互相对望:“金主任和郝主任,每次吵架,都跟打辩论赛似的……”
“这可能就是身为领导之间互不服输的好胜心吧?”
“不过,伏红为什么突然要离婚,她老公对她很好啊。”
“‘他对她好,所以他们没道理离婚’,和‘因为爱,所以一起殉情’的论调,是一种性质的混账逻辑。”
“倒也没那么严重吧,当时伏红走投无路,来咱们小区,还是她老公收留的她。卜崖从来没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把其他男人的孩子当自己孩子似的养了这么大。卜崖可是咱们社区公认的老好人了,而且工作能力也不差。当年人家是正经考上高中的,还不是家里太穷,没法继续读下去,才学了维修。他本来也是在咱们社区租房子住的,后来收留了伏红,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才拼命干活,这没多久就在咱们小区买了房子,人家哪里都不差吧?”
“因为他是个好人,伏红就不能离婚啊?就算是报恩,伏红这些年每天给卜崖洗衣服做饭,也够了!”
办公室里的争吵声停了,有往外走的脚步声,大家赶紧溜回自己的工位。
金辉和郝京霞吵得面红耳赤,此时出来,一个接水,一个喂鱼,场面有点尴尬。为了缓和气氛,秋小律提出一个袋子:“有谁家需要遥控器吗?”
“电视遥控器吗?我家的还能用呢,怎么了?”
秋小律从袋子里倒出十几个各种型号的遥控器:“不小心买多了。”
“……你没事买那么多遥控器干什么?”
她遵照约定,从陈拓的超市里买了他家压货最严重的商品:电视遥控器。
说起来也奇怪,电视明明是大家使用频率最高的东西,按道理来说,电视遥控器也应该是易耗品,陈拓家当年专门进了备用遥控器。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愣是一个遥控器都没能卖出去。
电视都坏好几台了,遥控器还能用,而且还是跨不同品牌通用。
她见沈悠匆匆走进来,忙问:“遥控器需要吗?”
“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秋小律急中生智:“可以……砸核桃!”
“行吧。”沈悠勉强拿了一个塞在裤子后兜里,“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错题本?”
“没看到,你最近也没来居委会学习。你是不是去陪床的时候,落在程凯旋那里了?”
“我问他了,他说没看到。”
“那再找找吧。今天程凯旋出院?”
“对。”
“我还以为你会推着轮椅风风光光去接他呢。”
沈悠把斜挎着的包一下子甩到面前,道:“我现在都不敢见他,丢死人了。你还记得这个包吧,我妈从旧货市场花了二十块买的,我觉得图案挺好看的,就一直背在身上,没想到竟然是名牌仿品!”
“被程凯旋认出来了?”
“比那还惨!他同病房的病友以为我是程凯旋女朋友,嘲讽他小气还没有品位,找一个背假包的庸俗女人,还不给女朋友花钱!”
“那程凯旋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可能觉得丢脸吧。”
“看开点,咱丢人的事儿,从小没少干,你忘了小时候我们被野狗追掉到阴沟里,上电视新闻的事儿了?”
“……记得。”
“还有之前杏花超市二十周年店庆,可以免费吃烧鸡,结果我们吃太多得了急性肠胃炎,被送到医院,又上电视新闻的事儿。”
“……好了不要再提醒我这些黑历史了,我们因为太蠢上电视新闻都可以做个集锦了。”
“人生就是在犯蠢中度过的,想开点。”
“我只是不想总是在他面前犯蠢。”
秋小律拍了拍她,接起震动的手机,她听清来人后,立刻有些紧张,连忙点着头说是,挂了电话以后还愣愣地看着手机。
“谁啊?”
“季屹哥哥的前女友。”
“她找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是她正好在附近办事,要过来找我聊聊。”
“她不会要像电视剧那样做出一些过激的撒钱行为吧?然后冷漠地让你离开她前男友那关系极其不好的弟弟?”
“她图什么?”
“豪门的世界,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以想明白的。不过,你是不是考虑换身衣服?你今天掏下水道了?这么臭?”
“我中午吃了螺蛳粉……”
手机又响起来,秋小律看了一眼接起来,听对方说了几句话,突然“诶”了一声,比刚才的表情还要愣。
沈悠在旁边小声说:“怎么了?”
秋小律拿远话筒,小声对沈悠说:“季屹,他问我知不知道‘与君事事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这句诗。”
这下轮到沈悠发愣了。
秋小律又靠近话筒:“你问我这个干什么?是质疑我的文学系文凭吗?”
“是程凯旋突然问我的,我怀疑他在内涵我。”季屹回答。
“他现在自顾不暇了,哪还有精力内涵你?”
“你那里怎么那么吵?”
金辉和郝京霞不知怎么又杠起来了,两人瞪红了眼睛,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秋小律走远一点儿:“是金主任和郝主任,老冤家了,天天吵。这次是因为伏佳佳她爸妈离婚的事儿,你还记得吗,上次篮球赛时的那个小姑娘……”
季屹问:“为什么离婚?”
“我也不太清楚,等回头居委会调解的时候,再仔细问问吧。夫妻之间的事儿,很多时候很难说的,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生劝,这是很考验情商的事。别看你是个大老板,挥手之间就能成上亿的大项目,但真让你来我们社区做调解,你还不一定能做成呢。”
“你觉得我弄不了?”
“你要是能给伏佳佳他爸妈调成,你就是我爹。”秋小律放了狠话,金主任和郝主任这种资深社会人儿都搞不定的事儿,季屹能搞定?
电话那头的季屹低声笑了:“你确定要和我赌这个?”
“你还真想试试啊?”
“你怎么这么着急认爹……”
“别得意太早!”
秋小律气鼓鼓地挂了电话,沈悠在旁边斜着眼瞧她:“你俩这是在谈恋爱吗?”
“别瞎说!”秋小律脸一红。
“我真该录下你刚才打电话的样子给你瞧瞧,你刚才那个撒娇劲儿……我们可怜的吴胤大帅哥,怎么就退出历史舞台了呢?吴胤的反诈宣传视频被官方微博账号转发了,现在好多人都认识他了,天天蹲他的反诈直播,人家多少也是个红人了。”
“我和吴胤那是革命友谊。”
“所以你和季屹不是?”
“……”
沈悠但凡把抓八卦重点的敏锐度放一点在考公务员上,也早就金榜题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