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人一听到“孩子”这两个字，顿时有了反应，僵硬地转头，带着难以置信地表情问：“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孩子一直陪在你身边。”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中年女人立刻站起来，伸长了脖子张望，又四处走动查看各种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同时嘴里还不断地呼唤着：“小海！小海你出来呀！小海……”
我赶紧说：“别找了，你看不到的。你先坐下来听我说好吗？”
中年似乎又没听见，执着地一遍遍喊着。而她的孩子——那个名叫小海的男孩儿，则是迈着两条小短腿在她身后跌跌撞撞地追赶，边追边叫：“妈妈！我在这儿啊！在这儿！”
我只好起身，想要走过去劝那女人停下来，结果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抱住中年女人就哭：“玉芳啊，我就去小区门口买个油条，你咋又犯糊涂了呢，小海他……他已经走了啊！”
不用问，这个老太太肯定是中年女人（也就是玉芬）的妈妈。
玉芬连连摇头：“不，不会的！小海没死！刚才还有人告诉我呢，他就在我身边！小海！小海——”她挣扎着试图脱离母亲的怀抱，继续寻找她的儿子。
我忍不住又在心里叹息，因为我发现她虽然思维能力没有太明显的降低，但行为举止确实已经不太正常了。
可能我还是出现得晚了些。也不知道她今后还有没有彻底恢复正常的可能……但愿还可以吧。
老太太没把玉芬的话往心里去，估计是当成她神志不清说的胡话了，一个劲儿地拉着她要回家。玉芬挣扎中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瞬间就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妈！就是她！就是她说的！”玉芬大叫：“她说小海就在这儿！她看见小海了！”
老太太当即就沉下脸来，盯着我问：“你真那么说了？”
“嗯。但是……”
解释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老太太的质问声给堵了回去——
“耍别人很好玩吗？看你像个学生似的，没想到这么没有教养！我女儿怎么你了，你这么耍她？！”
我知道老太太会有这种反应其实是很正常的，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她要是光说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扯上家教问题呢，这不是变相说了我爸妈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扭头就走，再也不管这种闲事儿了。但转念又觉得如果就这么走了，更是坐实了“恶意捉弄”的罪名，倒真是显得我爸妈不会教育孩子了。
我怀着“不能给爸妈丢脸”的想法，决定解释一次。信不信是她们的事儿，我只要解释了，就问心无愧了。
于是我一脸认真地开口：“也许你们不会相信，但我真的有阴阳眼，可以看见鬼。你们家的小海大概这么高对吧？”我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继续说：“眼睛很大，鼻子稍微有点儿扁。穿着黄色上衣蓝色背带裤，鞋子上还有小熊图案——这应该是他出事时的打扮，对吧？”
老太太彻底愣住，玉芬则是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挣脱束缚朝着我扑了过来。我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她扑通就跪下了，冲着我咚咚咚咚连磕了十几个响头，把额头都磕出血了。
我反应过来以后赶紧拉住她，连声道：“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话起来慢慢说！”
她拼命摇头，赖在地上死活就是不肯起身，反抓着我的胳膊哭道：“求你了！让我见见小海！让我见见他！”
我鼻子一酸，没多想就说：“好好好，你先起来，起来再说……”
她这才肯起身，抹着眼泪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答应了什么，心里顿时后悔……因为我虽然自己能看见鬼，却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别人也看见。
怪我刚才一时口快，光想着要让她站起来了，没注意别的，这可怎么办呢？
我实在是不忍心立即打碎玉芬的希望，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真的看见小海，一时间便有些不知所措了。这时，老太太也走了过来，神色明显比刚才缓和了不少，但眼神中偶尔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许戒备和审视的意味。
看起来她并没有完全相信我，这倒也不奇怪。
“姑娘，如果你方便的话，请跟我们到家里去坐坐吧。”老太太和善地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单元门，说：“我们就住在这栋楼里，二楼。”
我略微诧异了一下，没想到老太太竟然会直接邀请我去家里做客。但转念想想也就明白了，这种老小区里面，居住的老年人居多，邻里间的关系也相对紧密一些，好处是相对安全、有人情味儿，但坏处嘛……恐怕就是有点什么大事小情就很容易传遍整个小区。
玉芬已经变得不太正常了，街坊邻里即便当面不说什么，背后也肯定会议论的，对于他们这家人的关注，也肯定会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老太太肯定是不愿给他们提供新的谈资，才会主动请我这个陌生人去家里的。
想明白了这些，我便笑着点了点头，说：“那就打扰了。”
老太太也勉强笑了笑，神色只能称得上和善，但并不热情。“跟我来吧。”她说。
我随着老太太上楼，进了家门，第一印象就是干净、整齐。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光看房子的话，完全看不出来住在这里的人刚刚经受过那么重大的打击。
不用问也知道，肯定都是老太太打扫的——她一个人，没有帮手。因为我发现屋子里没有任何男性生活过的痕迹，鞋柜里甚至连一双男式的拖鞋都看不到，由此可以推断住在这里的应该只有她们母女两个。
我并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也不愿去猜测什么，但是这些不经意间发现的小细节，让我愈发明白她们过得有多不容易。
也明白这个老太太是骨子里极要强的人，我敬佩她的刚强。先前的那一丝不愉快，已经彻底散了。
我才在沙发上落座，玉芬就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小海？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老太太斥责了她：“急什么急，客人进门连口热水都没喝呢，等会儿再问。”
玉芬只能乖乖地闭嘴坐下，但神色非常焦躁，不停地搓手、抬头看时间，后来实在是坐不住了，就一遍遍地往厨房里跑，看水烧好了没、茶沏好了没。
这让我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们，其实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帮别人开阴阳眼。
茶沏好了，热腾腾地摆在我面前，我礼貌地品了一口。其实我不怎么懂茶，品不出来什么门道，但我真心觉得这茶很香。
“姑娘，小海他……他现在还好吗？”老太太轻声询问，语气中略微带着几分忐忑。
玉芬满脸期待地看着我，眸子里有种异常的光亮，让我不敢与她对视。
既是不敢，也是不忍。
我斟酌着开口：“嗯……他挺好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应该已经没有了任何痛苦。”
母女二人同时松了口气，我愈发确信自己的猜测应该没有错——小海的死亡方式，应该是非常突然且痛苦的，很有可能是……被车压死的。这种老小区根本没有物业，也没有监控，车辆进出也没有人管，有人在小区里超速行驶并非不可能。
我看着玉芬说：“小海的魂魄一直跟在你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不停地跟你说话，想要得到你的回应，想让你抱抱他……可你一直沉浸在痛苦里，总是呆呆地坐着，他以为你是生气了不想理他，所以很伤心呢。”
玉芬听得掉了眼泪。
我继续说：“我之前有尝试着跟他说过话，但他不理我，也可能是根本就没听见。他的状态跟你之前一样，沉浸在痛苦中，忽略了其它的一切。其实这样的状态，对你们双方都不太好……”我顿了顿，觉得这么说似乎有点太残忍了，就没再继续讲下去，而是指了指小海目前所在的位置，说：“他现在就在那儿，你先抱抱他吧。做个拥抱的姿势就好，让他知道你没有生气不理他，也许我就能跟他沟通了。”
玉芬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半跪在地上，冲着我指的那团空气抱了过去。
她抱得稍微偏了一点儿，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的一条胳膊直接穿过了小海的身体。当然，她和小海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这已经足够了。小海很开心。
“小海，妈妈爱你，妈妈爱你……”玉芬喃喃地重复着，泪流满面。
小海试图勾住母亲的脖子，可是手臂却直接穿过了母亲的身体。他愣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再次做出拥抱的动作，同时用稚嫩的嗓音在母亲耳边说：“妈妈，小海也爱你……我、我舍不得你……”
可惜他的母亲听不到。
我多想把这一幕拍下来，让玉芬自己看看，也让老太太看看。但那并不可能。所以我只能干巴巴地描述：“小海也抱住你了，他说他也爱你，舍不得你。”
玉芬瞬间泪崩，哭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却还是努力地维持着姿势，想要再多抱小海一会儿，再多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