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相爷严词谢绝了侍郎送着到门口的福利，跟着林峰到了刑部大门旁，道：“峰儿你先回去，爹再去见个人。”
林峰欲言又止，然而看见自己爹坚定的眼神，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爹，我跟夏儿在家等你。”林峰扬起一抹笑，褪去了原先的青涩和傻气，林峰眉目轮廓已经定型，显示出一种男人的气魄来。
林相爷嫌弃道：“放心吧，你爹活到这个岁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是见个故人，你不至于这么叮嘱我吧？”
还专门提夏儿，真是！
林峰笑得更傻气了些，刚才的什么可靠啊长大成人啊全都不见了。
林相爷摆摆手，赶小狗似的：“还不赶紧回家去？”作势要呼到林峰背上，便见林峰一下窜出去好远，林相爷这才背了手又进了刑部。
刑部侍郎才把林府两个大人物送走，正想松一口气，一眨眼又见林相爷慢悠悠又拐了回来。
他一口气卡在脖子里，赶紧狠拍自己两下顺了下去，又是一脸谄媚迎了上去。
“相爷怎生又回来了？可是有事忘了交代？”刑部侍郎恨不得去用双手搀扶着林相爷，又怕人家看不上自己这等小人物，只得围着林相爷转来转去。
今儿个刑部里凡是有品阶的都去上早朝了，就剩自己这么一个充门面，哪想到休假在家的林相爷竟然会来这种地方？无奈，自己这个芝麻小官只得挑起杆子迎上去，若是惹得这位大佛不快——不消说自己也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没事儿，就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个故人被关在这里，所以想看看她，不知方便不方便？”林相四处溜着弯儿，刑部里转了个遍，简直像是自己家一样自在，嘴上却还问着人家方便否？
刑部侍郎丝毫没有犹豫：“相爷想提审谁尽管说，下官一定照办！”
实际上，就算今儿个刑部各官员都在，谁敢说不？恐怕一个不字还没出来，就能被人摘了头顶的乌纱帽！
林相爷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了，我想见的人是沈秋兰。”
“沈秋兰？”小侍郎有点懵，一脸犹豫地看着林相爷：“这人是个疯子，不知相爷见她何事？”
林相爷只消一眼便能猜出人的心思，道：“大家在朝中皆是同僚，我也不给你添麻烦，只需要在牢房外说一会儿话便可。”
小侍郎被林相爷说得心花怒放，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如今这京城中最大的官竟然说自己跟他是同僚哩！
一时之间也没了那许多顾虑，直接带着林相爷到了女牢这边。
同样是牢房最深处，沈秋兰安安静静坐在杂草中，腰身端得笔直，头发抿得整齐，犹如一个趾高气昂的贵妇一样。
如果忽略她身上脏兮兮的、又宽又大的囚服和空洞的眼神的话。
小侍郎招呼着狱卒给林相爷摆了个板凳过来，便带着人退下了。
“沈秋兰，好久不见了。”林相对她点点头。
沈秋兰同样点点头示意，身体不曾摇动一分一毫，姿势优雅而又标准，她仿佛不知道自己被抓进了牢中。
“真是可怜啊，”林相爷摇头唏嘘：“你逃了这么多年，还是被抓到了。”
沈秋兰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眼睛直直地落在前方的虚空中。
“真是没想到，当年竟然会有人瞒天过海把你换出去，”林相不在意她的沉默。继续道：“也不知是谁耗了这么些精力。”
“高府已经没了，我亲自带兵去抄的家，皇上把他们发配到南蛮，听说……”林相爷并不指望沈秋兰有什么反应，谁知竟听见沈秋兰小小地道了一声：“皇上。”
林相爷愣了一下，随后笑着摇摇头：“冥顽不化。”
“天道果然是轮回的，时隔这么多年”林相爷说着，面上浮现一抹笑意：“你竟然被这么阴差阳错地被揪出来，真是要感谢你的好儿子！”
沈秋兰目光眨了眨，林相爷心下叹道，果然父母都放心不下自己的子女。
“你们把邕儿怎么样了？”沈秋兰抬起头，看着林相爷道。
“还能怎么样，无非是定了罪名杀了吧。”
一片锁链声响起，只见刚刚还优雅坐在草席上的沈秋兰已经跑到了木头牢门前，眼中满是疯狂：“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杀我的儿子！”
林相爷看着眼前的女人被锁链勒住了脖子，脸色变得通红还挣扎着往前扑，目光中满是平淡：“前几日他可是受尽了苦楚，我心善，见不得这个，今儿个还特地吩咐牢头别给他用刑了，毕竟……”
林相爷缓缓道：“毕竟明天就要走了。”
“什么走了！你胡说什么！”沈秋兰恶狠狠瞪着林相，满脸狰狞：“本宫乃皇后！谁允许你这么跟本宫说话！你还敢诅咒皇子！大逆不道！本宫要诛你九族！”
“皇后？皇子？”林相爷躲过沈秋兰奋力伸出想要抓他脸地指甲，将这四个字念一番，忽然笑出声来。
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牢中，倒是让疯癫的沈秋兰一颤，停下了手中动作看向了他。
“做皇后诞皇子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林相爷笑完了，看着沈秋兰的目光冰冷刺骨：“为此你不惜泯灭人性？”
“人性？什么是人性！”沈秋兰直直看着林相爷声嘶力竭道：“我与渊哥情投意合，若不是她梅若雪横刀夺爱我才是皇后！”
“那我夫人又如何妨碍你了？”林相伸手拽着沈秋兰衣襟，沈秋兰被衣裳一带，直接撞到了木门栅栏上，眼前一阵晕黑，只有林相冰冷的声音回荡。
“我夫人与你情同姐妹，你又是为何要将她害死？害得我一双儿女小小年纪失去生母！”林相手上更用了一份力道，手上青筋暴起，沈秋兰保养得当的肌肤狠狠蹭在木刺错杂的栏杆上，瞬间便有血珠渗了出来。
“就凭她站在梅若雪那边！她就该死！”沈秋兰痛意难忍，却还是疯狂道。
林相爷眼中杀意更盛，狠狠阖上了双眼，正当沈秋兰以为他要杀了自己之时，却觉得自己颈间桎梏消失。
沈秋兰无力跌坐在地上，狠狠呼吸着新鲜空气。
林相爷已经恢复了原先喜怒不惊的模样，看着沈秋兰道：“你想我杀你？”
沈秋兰一顿，林相爷道：“这可不行，有个人比我更想你死。”
“我如今儿女双全阖家欢乐，有个人可是因为你的罪过孤寂了这么些年，现在发现你没死，他可是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林相爷讥笑一声。
沈秋兰脸色更白，忽的坐了起来，跪在地下声泪俱下地哀求道：“林大哥，我求求你，你帮帮我吧，我已经知道错了！念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你就给我个痛快的好不好？”
林相爷缓缓低下身子，与对面女子平视着，盯了她眼睛许久，道：“你当初杀我夫人的时候可有想过，你我之间一起长大的情分？”
“我……”不待沈秋兰再说话，林相爷已经往外走去。
“看好这牢中的人，记住，片刻不得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
“是！”
沈秋兰最后听见的便是这两句话。
她绝望地看着一个狱卒从早守到晚，每当她有自杀倾向的时候都会被及时制止，然后自己身上的锁链会被锁得更紧，自己能动的部位越来越少。
第二日，有人给她送来了一份精致的饭肴，她一眼便看见了精描细画的瓷碗上宫廷的印记。
“吃吧，吃了这最后一顿好上路。”一个靛蓝色衣装的太监捏着细细的嗓音道了一句，接着便是远去的背影。
那太监还跟旁边的同伴絮叨：“也不知这人前世是修了多大的福分，都这样了还能被贵妃惦记着！”
“就是，你还真别说，那没脑子的贵妃还挺重情义！”
沈秋兰怔怔地看着这印记，只觉得浑身冰冷。
十八年前，她有年迈的父亲辞官做代价、有盛宠的贵妃妹妹求情，如此强有力的筹码，最后不过换了一杯毒酒。
十八年后，她没有了权势滔天的父亲做后盾，贵妃妹妹也完全变成了一个菟丝子一样的宫廷女人。
除了一死，还能怎样？
沈秋兰颤着双手拿起调羹，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优雅地用了最后的佳肴，最后用帕子擦了擦嘴，优雅地踏出了牢门。
到死，沈秋兰仍然没有等来自己倾尽一生机关算尽也没能得到的那个人。
*
坤宁宫主殿，皇帝抱着爱妻牌位，手中用一块绵软绢布细细擦着，一个太监从外头走了进来，还未说话，瞧见阮公公轻轻一摆手，那小太监便自觉地停了嘴。
待擦到牌位一尘不染的时候，皇上才满意地将它放回到燃着香火的炉子后，虔诚地拜了拜，然后走出了房间。
小太监才敢上前禀告：“启禀皇上，高沈氏已经处理了。”
“嗯，”皇上点点头道：“相爷可去了？”
小太监低着头道：“未曾。”
皇上笑了笑：“这倒是他的性格，下去领赏吧。”
小太监喏了一声，退了下去。
阮公公站在皇上背后，看着皇上面上毫无异色，背影却显得十分落寞，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