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旺在屋里听到金凤英的呼声,急忙跑出来。
金凤英像是不知道疼一样,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来,先是飞快跑到自家猪圈看了看,嘴里嘀咕,“真的是没婶子家的猪长得快啊。”
阮旺被金凤英这神神叨叨的,弄得一头雾水。
金凤英突然回头,神色坚定,“阮旺,明天咱就去镇上,买猪饲料去!”
“还要认真把邵老师的课听听。”金凤英又补充。
“你到底是咋啦。”阮旺回过神,拧着眉问金凤英。
金凤英一路上想太多,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跟阮旺说。
想了想,金凤英说,“总之你记住,咱明天去镇上听邵老师那个科学养殖的课,回来时把猪饲料买了。”
阮旺眉头皱得更紧,“那得多花多少钱?”
因为阮旺被之前的批斗事件吓破了胆子,再不敢卖一星半点的东西,他们家基本没啥进项。
吃的都是地里收回来的,最多就是偶尔拿粮食换点必须的盐。
时下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是这样,没有任何钱的来源,整个家里翻遍了都找不出几毛钱的大有人在。
对于买饲料的事,金凤英早就想好了。
她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把咱家的粮罐上一袋,明天带到集上卖了,卖的钱买猪饲料。”
听到要卖粮,阮旺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那场批斗劳教让他印象太深刻。
现在整个九华县经济大改革,全县各乡镇都恢复集市,允许农副产品自由买卖,更加鼓励农副产品深加工。
可阮旺对卖东西的事还是下意识害怕。
金凤英理解阮旺,对此她倒是没说什么,把屋里囤的粮罐了一袋,金凤英才说,“要不我去卖粮,你去饲料店那边听专家讲课吧,拿支笔,把能记的都记下来。要是一天听不好,你就再去听,直到把专家讲的东西全都记下来为止。”
这就是阮旺的优点,他识字呀。
其实阮旺胆子小是为什么呢?他爷爷曾在划分成份的时候被划成了富农。
富农,也就是有自己的土地而已。
土地被没收了,他们一家还成了典型,就算比地主成份的人家日子松快些,但还是整天过得提心吊胆。
阮旺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其实到他这一代,日子都已经快过成全村最穷的了,偏偏还是被扣个富农后代的帽子。
阮旺爷爷攒下家当的时候,给阮旺他爸请过先生,家里日子过得难了,阮旺爸还是把自己学过的字教给了阮旺。
阮旺对于金凤英的安排,心里是愧疚的。
他是家里的男人,可是很多时候却连金凤英一个女人都不如。
看阮旺有些难过,金凤英叹了一声。
她只是一个仅上过扫盲班的农村妇女,她心底里爱护自己的丈夫,她有一点点懂得阮旺在想什么。
可金凤英不知道该怎么说。
每到这种时候,金凤英都是找借口去忙别的,把阮旺低落的情绪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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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阮思娇果然在饲料店门口看到阮旺。
“阮旺叔。”阮思娇笑盈盈跟阮旺打招呼。
阮旺也朝阮思娇笑笑,“你凤英婶儿说让我来听邵老师讲课。”
“那边有凳子,邵老师已经过来了,马上就能开始讲。”阮思娇说。
邵春明正好出来,阮旺又冲阮思娇笑笑,赶紧给自己找张凳子坐下。
养殖技术若真要拆分了讲,只怕讲一个月也讲不完。
可是农民们也不是整天闲着没事干,他们不可能像学生上课一样,每天都过来听课。
所以不管有多少内容要讲,都必须压缩到一个上午的时间讲完。
这样一来,能讲的大概就是一个题纲了。
虽然难度很大,但邵春明还是把知识总结归纳出来。
经过这几天的上课,他已经能够把握住节奏,有时甚至还能跟过来听课的人聊几句。
今天才刚讲一会儿,邵春明就发现了阮旺。
他能在人群里面发现阮旺,是因为阮旺拿了一个本子,他在飞快的记录着邵春明讲的东西。
邵春明讲了几天课,还没有见过带着纸笔过来听课的。
不由的,邵春明把注意力放在阮旺身上,看到阮旺记不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会再重复说一遍,给阮旺打笔记的时间。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大家伙散开。
有些人也是观察好几天了,最终咬牙决定,买两袋饲料带回去。
有精明的,竟然还想着把家里的猪单独分一头出来,用邵春明宣传的科学养殖方法养。
两相对比,也能看出这个科学养殖法到底管不管用。
而且真要是没用,就一头猪的饲料而已,也没多花几个钱。
现在都允许自由买卖了,拼凑个几块钱,能是多大事儿?
总之饲料是能卖得掉,但生意也就那样,一天十几袋的销量。
人群散去,阮旺却没有走,他看着邵春明收拾东西,嘴唇蠕动。
他想说话,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他想上前一步,可脚就像被钉在地上,抬都抬不起来。
邵春明知道阮旺没走呢,他也想知道这个带着纸笔来听课的男人留下来会说什么。
可是等了半天,邵春明也没等到阮旺开口,反而等到阮旺垂下脑袋,转身准备离开。
“唉。”邵春明开口,快走两步来到阮旺面前,“你是有话要问我吧?怎么就走了?”
邵春明竟然能主动开口,而且整个人都是和颜悦色的,阮旺胆子终于大了一点。
他把自己的笔记拿出来,“我……我有些地方没记全。”
“所以你想再问问我?”邵春明问。
阮旺点头,然后又摇头,“没关系,我明天可以再过来听一遍,也就几个没记全的地方,我不……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说着阮旺就要跑。
邵春明无奈,不过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阮旺后背的衣服。
接着“刺啦”一声,邵春明尴尬了,他竟然把阮旺的衣服扯破了!
阮旺终于没再走,邵春明道歉,“真是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
“不不,我这衣服本来就烂了。”阮旺赶紧说。
他习惯性胆子小,跟人说话的时候都不大敢直视别人的眼睛。
衣服被撕烂?阮旺也不可能有那个胆子喊着让别人赔。
反正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回家拿针线补补不就是了?
卖完粮食的金凤英也在这个时候赶过来,她手里拿着个空口袋。
金凤英一眼就看到阮旺被扯烂后背的衣服,疑惑,“这是咋啦?”
她男人那胆子,不可能跟人打架。
邵春明笑笑,“真是对不住,我不小把这位同志的衣服给扯破了。”
“不过你们放心,我会赔偿的。”邵春明又赶紧加了一句。
“不用。”阮旺飞快摆手。
金凤英看了眼阮旺的衣服,这件衣服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这么一件破衣服,她也不好意思要人家赔。
赔新的?那不是坑人吗?
“没事没事,我们回去补一下就行。”金凤英也说。
她又问阮旺,“你课听的咋样?有收获吧?”
提到这个,阮旺眼里闪着光,他用力点头,“有用。”
看阮旺那样子,真是恨不得立刻回家,亲自伺候他家那头猪。
金凤英听阮旺说课听的不错,心里也是高兴。
“这袋粮我卖了七块二,咱买一袋饲料带回去。”金凤英说。
两人折回去要买饲料,仿佛已经忘了邵春明刚刚扯破阮旺衣服的事。
邵春明也看出来了,阮旺两口子是真的不要他赔,并不是说的客气话。
可不赔吗?邵春明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但人家都已经不再讲这茬,他还追着人家说要赔偿,似乎也挺没意思。
邵春明拧眉想着到底该怎么办,突然就冒出一个主意,飞快就往店里跑。
金凤英跟阮旺把饲料买了,递给阮思娇六块钱,金凤英手里还剩一块二。
这一块二当然舍不得花,除了买盐,除了给猪买麦麸,他们家以前是不会花一分钱的。
“你们等一下。”邵春明叫住他们,从店里跑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双手递上去,“不小心扯破了你的衣服,我是真心诚意的向你道歉。我看你刚才听课特别认真,还会写字,我把这本养猪的书送给你,你回去认真看,没来得及记下的东西这书上面都有。”
邵春明递着书,阮旺看看金凤英。
金凤英也转头看阮旺,她眼睛一转,突然又看向邵春明,“你就是娇娇说的,县畜牧局的专家邵老师?”
邵春明还维持着递书的动作,金凤英很想推辞,一件破衣服真的不值什么。
可金凤英无法推辞,因为邵春明要送他们的,是一本关于养猪的书。
这本书有一指厚,里面一定讲了许多东西,单单听一个上午的课学到的知识,跟这本书根本没法比!
两口子都心动着,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到底还是金凤英更爽利些,她双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把邵春明递过来的书接过,双手捧着。
“这书对我们真是太重要了,邵老师,我们真心的感谢你。不过我们不会白拿你这书的,我们一定会非常爱惜它,等看完了,我们就还给您。”金凤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