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了工厂的天台,走到围栏边。就是这个位置,我现在所站的位置,曾经不知道有多少人从这里逃下去,吧唧一声像西瓜摔坏那样,就再也与这个世界无关了。
这样掉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吧。
我暗暗想。
又苦笑了一下,感觉这个想法真是可笑,二三十多层的高楼摔下去何止是粉身碎骨?
我闭上眼睛,做深呼吸,再睁开眼睛。下面来往的工人我看得真切,真诚而鲜活。那些曾经从这里跳下去的人究竟抱着何种的心态?到底发生了多么绝望的事情?
人生会经历太多的事情,如意的却很少。那些勾心斗角、奉承、威逼利诱、投机取巧、贿赂、贪污、谩骂、侮辱——太多太多的事情让人感到恶心,太多太多事情能冲垮一个人的信念。人生来就是脆弱的,只有被肮脏的恶水一次又一次洗涤还能萃取出强大的黑色心脏。
摸着围栏,心里异常的平静,比任何时候都平静。话说那几个傻小子总是说我强大,说我能知晓人心,能看破红尘。没有反驳过,但可能是真的吗?我又不是佛,看破红尘离我太远了,只不过我的红尘与他们的红尘截然相反而已。
“好高呀!”我朝着底下望,抓栏杆的手有些颤抖。
都发生了些什么?我今天是多少岁?18?还是19?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姑且就算20岁吧。二十年,不错了,够长寿了,比起那些小动物来说我老得已经不像话了。真是一个漫长的岁月。
我开始小心翻看自己的记忆。我想,下地狱之后给判官汇报的时候也好将这二十年交代清楚,有一个充分的准备。
我和大多数九零后的孩子不太一样,我并没出生在医院。我妈在上茅房的时候把我拉出来的,以她的话说就是像拉屎那样就把我拉到屎里去了,一点痛苦都没有,反而有种便秘通了的快。感。
农村的茅房和城里的卫生间不同。茅房和猪圈连在一起,猪圈和茅房下面是一个大粪坑,也就是说我来到这个世上接触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屎,吃到的第一样东西是也是屎。当初还把我老妈吓得不轻,她抓起我的腿就把我从粪坑里捞出来,像从土里拔出一株农作物那样,拔出来抖一抖我脸上的屎,脐带都还没有剪,光着白花花的两片屁股,屁股勾上的屎也没有擦,张腿就跑出茅房在院子里一边大叫一面哭得稀里哗啦的。
“快来人呀!快来人呀!”老妈是乡里出了名的泼妇,村里的人都急急忙忙抬着板凳抱着瓜子跑过来,围坐一排准备看戏,结果不曾想会有如此风趣的画面。
后来我老姐这样形容我们妈,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那个老女人有一个当妈的样子,是不是很讽刺?
我被村子里给猪看病的兽医抓住腿,他将我倒立着拍屁股,打了二十多分钟我还哭了出来,妈听见我的哭声后,比我都哭得凶,坐在地上就嚎嚎大哭。然后全村尖叫,像是球场上的一记绝杀。从一出生我就是大难不死,之后我接着大难不死。直到我最后一次回村,那个已经老得哆嗦的兽医都冲着我笑:“你这小子不耐,既然被养活了。”
其实我并没足月,我七个多月就出来了,这么早就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我的意愿。当初大人们形容我,说我只有巴掌这么大,比我大五岁的老姐说,是两个巴掌这么大。
老妈怀上我以前,老爸和人合伙做生意,还不错,每天都能带回来不少的钱,他也有多余的用来买烟酒打牌娱乐。老妈几次说生意忙要过去帮忙,老爸都不肯,每次的理由都是不想老妈受累,甜言蜜语一堆将老妈哄得不要不要的。反正就是男人哄女人的那一套,实则是不想被监督,好放心大胆地去和其他的年轻妹子过风花雪月。
我妈怀上我的时候,老爸在外面自由得有些过头了,有次在歌厅喝得伶仃大醉,在大厅跳的士高的时候看见一个妹子长得不错,就故意去蹭人家。
在病床上老爸将老妈叫在床边,他说,生意是与人合作的,我们不去不行,我现在又去不了。于是我妈挺着大肚子去做生意了。那个时候的生意多是下乡,从城里进货拉到乡下的街道上去买,劳累得很。老妈就这样挺着肚子早出晚归。
老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老爸也一天天好起来。有一天老爸和老妈两个一起出去,老妈怕老爸伤没好,大多数活就自己担下了。老爸一看,好家伙这个轻松,自己又能收钱。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没有觉得,现在叫上老妈之后感觉轻松多了,他就开始每天装病,躺在太师椅上在老妈后面指点江山。
一次在家里清账,清出来了一张百元假币。九几年的时候,一百元可是不小的数目。这把我老爸气得脸都青了,举起长板凳就要去打老妈。老妈怎么会示弱,顺手拿起扁担就和老爸对拼。老爸的头被敲流血了,老妈的背被敲肿了。
这次战斗惊动了奶奶,奶奶看着老爸流血的头就心疼,对着老妈就大骂:“你这个狠心的死婆娘,吃我们家的饭你吃傻了吗?你男人都打。你这个烂婆娘,烂人一个的臭婆娘。”
“你这个老婆子在乱说些什么!鬼逼拉的先打的人,先说清楚,老娘没得那点对不起你家的。我一天挺起大肚皮又做饭洗衣扫地的,又要照顾你们一大家子人,还要去陪这个烂人做生意,你这个婆子妈还张口骂人了。”说完老妈就伸手去拿起纸,哐当一声将扁担丢在奶奶面前,“我现在不想和你说,我要去上厕所。”
然后我就出生了。我出生后几个星期,老妈挤不出奶了,家里的开销瞬间增大。老妈坐月子,老爸挣奶粉钱,奶奶开始到处忙碌。这个时候婆媳关系好了,奶奶都开始向着我妈。而缓和婆媳关系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男的。
我没见过这个场面,我姐姐还记得。她说这是她过得最轻松的时光,家里安静,每个人都带着笑容又没有争吵,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来管她。曾经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被奶奶骂的姐姐,如今跑去把人家的鸡蛋给偷了都没人来管她。
姐姐是幸福了,我的厄运还在继续。一月后我被发现有血瘤,然后我生平第一次住医院,第一次动手术。等好了之后我就开始小病不断,三天一感冒,把奶奶心疼得每天以泪洗面,就怕我活不过明天。
奶奶天天就望着我,想着不应该这么难养还对,于是她就到隔村里寻得了一个半仙来。这个半仙知道我底子,相隔一个村随便几句龙门阵都能讲到我。半仙看着,说我是屎里出生的,但没死,说明我命硬死不了,只不过命硬得有代价的,就像厕所的石头,虽然硬但是臭。然后呼啦呼啦画了几道符,说要我在十五岁以前拜满十个干爹,十五岁之后保证病魔不缠身。
奶奶信以为真,连连说这个半仙算得准,远在外也知道我是屎里出生的。二话不说就给了半仙两百块的人民币。
前面这么大一堆的事情我都没有印象,它们发生的时间太早,没能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所知道的所有的故事,都是长大以后,从姐姐、长辈、邻居口中得知的。而我开始有印象的事情,得把时间向后推好几年。
我记得我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小学。早上五点得起床,拿几个烤红薯就可以出发了。先得走一段田坎,然后是山路,最后还得走一段铁路,七点左右就能到学校。还好,村子里的小孩基本都在这个小学上课,在路上能遇到很多同学。
进校的第一节课是到铁路边上看火车,整个一年级几百号人站在铁路边上等火车经过。老师们在铁轨上放了几枚钉子,还让我们摸摸钉子的形状,质感,纹路。
她们问:硬不硬?
我们回答:硬。
她们问:长不长?
我们回答:长。
她们问:圆不圆?
我们回答:圆。
她们问:尖不尖?
我们回答:尖。
那个时候的火车是黑色的,正前方是两个圆形,有烟囱,烧煤的。不是现在的方形或者子弹头那种的“和谐号”。那个火车看着古老,拥有一种特殊的故事感,巨大的火车轮由两根交叉的转轴带动,第一感觉就是力量,能联想到健美运动员的肱二头肌表演,阳刚、雄伟、强硬,不容丝毫解释。
火车轰鸣声很大,“哐且——哐且——”远远地就能看见。它地从我们几百人眼前驶过,能够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风,这个风还有股吸引力,朝着火车吸引过去的那种力,还好那力没有我们重量大,要不然就得把我们吸在火车壁山贴起了。
等火车驶过以后,老师拿起事先摆在铁轨上的钉子,铁钉已经变成铁片的。就真的像动漫里的画面,将一个事物完完整整地压扁,不留余地。铁钉很小,压扁之后犹如一把迷你剑。我从老师手里接过那把小剑,它安静地躺在我手掌心里,还发着被火车碾过后的余热。我摸着铁片,感受到它的温度,质感,光泽。那小小的铁片犹如鲜活的精灵,闪闪发光散发着让人适应的温度,轻轻揉在手里还能感受到铁特有的柔韧性。被火车碾过后它原本的纹路被死死地压在一个平面上,形成了随机性的水波纹,在银白的铁片上视觉感受更加舒服,让刚硬的铁有了一份特殊阴柔。
然后老师开始讲话:“看见了吧,这就是火车的威力,能轻松能将钉子压扁。人要是被压了,骨头都没有了!所以,一定要注意火车!火车撞人可不赔钱的,撞死了也不赔命!”
这是我们的第一堂课,铁钉虽然小,但却深刻地刻在我脑海里,成为我记忆的起点。这堂课无疑非常成功,成功地教会了我们怎么放铁钉在铁轨上,怎么让铁钉变成一把可爱的铁剑。以至于铁路局常常派人出来巡逻,看见我们学生就不分青红皂白赶我下铁轨。他们还写信给了学校,之后一学期的升旗仪式和班会都能听到:“请同学们不要将任何东西放在铁轨上,容易照成火车出。轨的风险。”接着就看见全校的同学都开始找东西放在铁轨上,从铁钉到剪刀,后来又到了石头。
但就是没有看见火车翻车,于是我们决定去调查原因。我们放了一排的石头到铁轨上,想着火车虽然重但这么多石头一定会照成脱轨。我们就躲在一角等着火车过来,准备看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下的情景。火车呼啦啦地经过,火车头前面有一个隔板,哐哐地就将铁轨上的石头全部扫下去了。我们倍受打击,感受到一种大人世界的欺骗。明明就压不了铁钉之外的东西,还告诉我们别放任何东西,不是转移注意力吗?赤。裸裸的欺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