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枚2023-06-28 11:002,519

  

  入夜,牛羊归圈,人畜歇息。只有头人的房子里,还有红红的火光传出,在一片黑暗中分外醒目。族中的长老和头人们都聚集在这里,火盆里炭火跳跃,喇尔扎错人喜欢在上面架烤当惹雍特产的一种银鱼,诱人的鱼香味便混同着呛人的炭烟弥漫在这间整个部族里最豪华的屋子里。

  从清晨开始的会议,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长老们还在争论:“既然拉萨方面特意传来消息,也是有愿意缓和的意思,我们如果不答应,只怕会驳了赞普的意思。这大概会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另外一位长老瞪圆眼睛,把手中的青稞酒碗重重在桌子上重重一顿:“当年老族长敢弃官不做,咱们还用在乎他的面子?雄鹰什么时候要操心野狼有没有面子了?”

  “布麦大叔,你别乱说,”头人脸色微沉,低喝了一句,“尺带珠丹赞普才是天上的雄鹰,是伟大赞普松赞干布的后裔。什么野狼不野狼,让别人听去了怎么得了?”口气缓了缓又说:“当年老族长离开拉萨没有错,那是为了咱喇尔扎错千百年来的荣光,可是如今我们还有荣光可以维护吗?喇尔扎错衰败,是不争的事实。”

  屋里一时极其安静,只有炭木发出的哔剥声,火星四下飞散。

  流云尼玛坐在角落里,手中把玩着横笛,若有所思。窗外隐然的风声引得她侧耳关注。

  长老们继续讨论:“自从老族长离开拉萨,咱们喇尔扎措就被排除在吐蕃八百四十二部之外,这次赞普下令在全蔵遴选大唐公主的侍女,尽然也包括了咱们喇尔扎错,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千万不能错过。依我看,喇尔扎错能不能重新得回当初的荣光,就看这一回了。”

  “难道真要送我们的小公主流云尼玛去拉萨?头人只怕第一个舍不得呀。”一句话说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流云尼玛的身上。

  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流云尼玛回过头来,淡淡问:“几位大叔觉得我去了拉萨,喇尔扎措就能找回昔日的荣光吗?”顿了顿,又说“我看未必。”

  “哦?来来,流云,你说说为什么?”

  “当年老族长是为了什么离开拉萨的?咱们被排除在诸部之外,只是因为老族长离开拉萨吗?”环顾室内,火光映得所有人脸色明灭晦暗,不知怎么回事,流云尼玛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深深吸了口气,摇头摆脱那莫名的感觉,继续道:“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得不到赞普的承认,只因为咱们信奉的是敦巴辛绕祖师,而不是释迦牟尼。”

  长老们神色一凛,彼此对视了一眼。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可是刚才却都刻意回避了。这才是跟拉萨关系的死结,只是他们都存着侥幸,仿佛这个问题不被人提起,就会被遗忘一样。所以此时被流云提出来,长老们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流云看的比所有人都清楚,她叹了口气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推门出去。夜间寒冷的风迎面扑来,挟带着雪山清新的气味。她重重地呼吸,像是要把刚才在室内吸进去的令人窒息的炭气都呼出来。守卫在门外的从人牵来白色牦牛,却不见江南,她也没去问,吩咐别人不用跟着,径自离去。

  月光皎洁,映在达尔果八座山峰上,雪光融融,与寨子中的人间繁华截然不同,另有一种清泠静谧的美。流云尼玛抽出别在腰间的横笛,摩挲了片刻,放在唇边。笛声乍起,如离巢鹰隼直飞冲天。恰有一缕游云从月亮前浮过,月光在那瞬间仿佛抖动了一下。

  “流云,流云尼玛……”

  呼声由远及近,流云回头,看清从雪山脚下向自己奔来的人,有些意外:“多咄,怎么是你?”

  “我听见你的笛声,就来了。”多咄跑得太狠,到了她的面前,插着腰大口喘气,半天才笑嘻嘻地回话。

  “可是……可是……”流云尼玛罕有地不知所措,四下里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是在找西亚尔吗?”多咄问。

  “我……”流云尼玛觉得自己的脸像火烧一样红,仿佛最隐秘的心事被窥探到了,便有点生气:“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多咄不说话,一味嘿嘿笑,笑得流云尼玛疑心突起,越发要四处张望,“你……是不是遇见谁了?”

  “你别急呀!”多咄兴奋地双目闪亮,“你早就知道对不对?西亚尔,他已经从念青唐古拉那里回来了。”

  “你已经见过他了?”流云尼玛果然没有太多惊讶,目光越过多咄看向远处,旋即一丝难以掩饰的甜蜜笑容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多咄回头,果然看见夜色中,那个身披着月光的年轻人,含笑抱胸站在不远处,长发束在脑后,迤地袍角随着夜风轻轻飞扬。

  “西亚尔!”多咄大声叫他,又回过头来对流云尼玛说:“今天白天西亚尔神就出现了,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他,后来我跟着他跑进雪山,他还拿我取笑……”少年因为兴奋而语无伦次的话说到一般嘎然而止。他发现无论是自己面前的流云尼玛,还是身后的西亚尔,谁都没有听他说话。

  流云尼玛的目光莹润,光华夺目,脸上掩不住的美丽笑容,如同盛开在暗夜雪山之巅的雪莲,只对一个人绽放。他们的目光一经接触,便紧紧纠缠在一起,再也无法放开对方。多咄不由自主侧过身,仿佛会怕被他们火热的视线灼伤。

  虽然是在黑暗中,西亚尔的笑容却奇特的耀眼,他气定神闲向流云尼玛伸出手来,作出等待的姿势。

  多咄连连后退,眼看着流云尼玛脚不沾尘地走向西亚尔,投入他的怀抱,心头突然传来钝痛,让他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胸中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也让他赫然明白了之前提起西亚尔时,流云尼玛唇边神秘的笑容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一步步后退,仿佛是要逃离这个尘世,十四岁的少年,初尝人世间的无奈,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一味地想,如果不是真的就好了,那样就好了。

  那样的痛楚悠远绵长,延续到了千年之后,那个叫做裴显的青年身上,“西亚尔,西亚尔,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他忽然呼吸困难,跌坐在雪地上,向不远处那个被放逐的神祗伸出求援的手。

  西亚尔垂目看着他,眼波不兴,那神情就像所有庙宇中俯视红尘的佛祖。裴显悚然心惊,愣愣看着他陌生的表情,伸出去的手无力地垂下。当年的天神之子因为沾染了红尘而引出一段流转千年的眷恋,而如今,他却将自己隔绝在了红尘之外,冷眼旁观的样子。“西亚尔?”这究竟是不是记忆中,多咄熟悉的那个西亚尔?

  西亚尔忽然长身而起,走到他面前,手掌抵住裴显的心口,侧头感受他的心跳,淡淡的讥讽的微笑在唇边若隐若现。不知为什么,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让裴显脸色大变,冰冷黑暗的记忆仿佛堤坝后面的洪水,不断冲击着记忆闸门,随时都要宣泄而出,却一时间被阻隔在很深的地方,无法探知真相。

  西亚尔凝视他的眼睛,语声轻柔:“知道为什么你会心痛吗?”他做出一个掏心的手势:“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心。”

  

继续阅读: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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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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