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我真的能看见西亚尔?唉,流云尼玛,你别走那么快,你告诉我好不好?”多咄跟在流云尼玛白色牦牛后面,紧追不舍,“流云尼玛,流云尼玛公主,你停下来告诉我呀。”
流云尼玛勒停牦牛,看着他叹气:“多咄,你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贡觉玛呀,她不是都说了吗?你是天神赐福的孩子,不只能看见西亚尔,还能看见其它的神的真身。之所以一直收不到西亚尔的神谕,是因为他在念青唐古拉那里担任职务,一直就不在喇尔扎措。”想了想又说,“你别告诉别人见过贡觉玛呀,不然我会被责备的。”
“那么……你呢,你见过西亚尔没有?”此刻,多咄的心里只念着一件事。也许是因为共同经历过那些神奇的事情,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地被拉近了很多,如今多咄把流云尼玛当作最好的朋友,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拘谨和生疏。接触多了,发觉她也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丝毫没有身为天神宠儿的骄矜,反倒比族中别的女孩都更好接触。
“我……”流云尼玛突然神色扭捏,“我也只见过一两面。”
“咦?”多咄被她奇怪的神色弄胡涂了,“你脸红什么?”
“阿?”流云尼玛赶紧捂住双颊,“谁脸红了,你别瞎说。”
“我瞎说?”多咄斜视她,不怀好意地笑着,努力压抑胸口突然升起的憋闷。十四岁的少年,还不懂得人间风情,却已经凭着本能,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而这迹象,却正是他少年情怀最不愿意发生的。
“这么说这些年,西亚而还是回来过嘛,就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他闷闷不乐,也不知道是因为西亚尔,还是流云尼玛。
“西亚尔跟别人不同,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虚礼,又不是重大的事情,别说你,就连他的兄弟们都未必知道他的行踪。”流云尼玛说着,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多咄看了,更是不开心,折下一条柳枝,一下一下轻轻抽打白色牦牛,惹得牦牛非常不悦地使劲甩尾巴。
“怎么了?”流云尼玛不明白他的心思,却也清楚看出来他的闷闷不乐,以为他还在因为没见过西亚尔而介怀,想了一下说:“你别这样,要不然,我就让你见到西亚尔,好不好?”
多咄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流云尼玛神秘地冲他眨眨眼,“我来安排,相信我好啦。”
多咄警觉地后退一步,“别再让我去跳湖了,上次都吓死我了。”
“胆小鬼!”流云尼玛忍不住笑骂,“你放心,又不是去见贡觉玛,不用跳湖啦。”
贡觉玛,贡觉玛……听见流云尼玛说起她的名字,多咄就不由自主想起在那个宫殿里贡觉玛看着他的眼神,那种仿佛从神界俯视下来的,带着怜悯和宽恕的神情,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这样的神情让他没来由地心里发寒,总觉得在那样的目光下,自己仿佛是一个染满尘埃的罪人。她说自己与流云尼玛终究是不同的,究竟哪里不同,却又没有明说。
多咄停下脚步,看着前面那个白袍少女,姿态优雅地侧坐在白色牦牛的背上,悠然走进清晨湖畔弥漫着雾气的晨光中。晨光映亮水面,晃花人的眼,多咄看着她逐渐模糊的背影,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流……”他张口想叫,另外一个声音却插进来。
“流云,流云,终于找到你了。”是江南的声音。
多咄一个激凌,回过神来。那边伶牙俐齿的江南已经一连串地开说了:“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到哪里去了?头人让大伙都出去找,如果中午前还找不到,就要去请长老询问神意了……幸亏,我突然想到这个家伙,”说着朝多咄指了一下,“我想起来你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我猜你就一定是到这里来了。”
流云尼玛也被她一串话轰得头疼,连连摇手:“江南你慢点说,我听得头都大了。”
江南喘了口气,瞪着流云尼玛,“我说完了。头人在等你回去呢。”
流云尼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知道啦。”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多咄,吩咐江南:“这孩子,你送他回去吧。别欺负他哟。”
江南显然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可是虽然平时两个人说笑相处情同姐妹,对于流云尼玛,她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敬畏,所以嘴上虽然责备着,主人的吩咐却不敢不从。
不情不愿走到仍然有些恍惚的多咄面前,“走吧,还等什么呀。”
“啊?噢……”多咄有些失魂落魄,跟在江南身后,一步三回头。流云尼玛已经独自走远。
他心头徒生怅惘。从懂事开始,他就知道流云尼玛了,头人的女儿,最受天神眷宠的宠儿。同为喇尔扎措的神侍,他们的处境却有着天渊之别。他只能在每次族中的盛典是,在人群中遥遥观望她。一直以来,流云尼玛在他心中都是一个不亚于诸神的存在。
然而昨天的初识,却让他发现流云尼玛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她温和亲切,就像族中其它的少女一样,喜欢笑,会开玩笑,有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明眸。短短一夜的相处,一段奇异的经历,飞速拉合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让他觉得他们本来就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不,比这还要进一步,多咄的心目中,流云尼玛已经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然而此刻,她独自离去。仿佛在瞬息间,她又回复成了那个拥有无上地位的流云尼玛公主。
多咄有种感觉,昨夜两人间那种亲密的感觉,只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十四岁的少年,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了无奈的伤感。
“你还发生么呆呢?”江南回头,看见他站在那里不动,有些不耐烦,“快点呀。”
“江南……”多咄忧伤地问:“流云尼玛公主,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江南愣了一下,跑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
“没事……”多咄避开她的手,“我只是……突然觉得……觉得……”
“觉得就像做梦一样?”江南安静下来。
多咄终于正眼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江南胸有成竹地笑开,“所有跟流云尼玛打交道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是我们喇尔扎措的明珠嘛。”说着神秘地一笑,“我告诉你啊,说不定,流云会成为咱们喇尔扎措的荣光呢。”
“怎么?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头人说的,拉萨的赞普就要迎娶从大唐来的公主了。”江南的眸子里闪着光,满脸兴奋期待地看着多咄,“第二个嫁到咱们吐蕃的大唐公主。”
多咄摸不着头脑,“那又怎么样?”遥远的拉萨,还有比拉萨更遥远的大唐,对于这个从小生长在神山圣湖之畔的少年来说,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唉……你……”江南气结,面色转了几转,无比失望,“算了,你不明白。”她有些赌气地转身就走,“不跟你说了,快点走吧。”
“你等等。”多咄追上去,“我想起来了,你的祖父就是从大唐来的吧?难怪你那么高兴呢。”
江南叹了口气,回身正视多咄,“你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难怪流云喜欢你。”
“啊?”一阵莫名的喜悦没头没脑冲上来,多咄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南自顾自说下去:“你也不算说错啦。大唐……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唐是什么样呢。”她眼中满是向往:“祖父说我名字的意思,代表着他的家乡。他说那里是人间的天堂,比咱们喇尔扎错还要美。”顿了顿,又有点不甘心地说:“我倒是想看看,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喇尔扎措还要美。”
“你是想去大唐吧?”多咄愣愣地问。
“谁说的。”江南呆了一下,仿佛最隐秘的心思被人窥见了,有点恼羞成怒,大声说:“什么都不懂你就不要乱说,谁稀罕什么大唐……”一边说着,转身就走。
多咄还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对方,根本无从解释。江南因为是流云尼玛最贴身侍女,很受族人的尊敬,一向颐指气使惯了,此时脸色说变就变,他倒也早就习惯了,只是闷声不响低头跟着她往回走。
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坡,下面就是喇尔扎措族人千百年来聚居地地方,此刻晨雾早已散尽,碧绿如茵的草场上,牦牛星星点点,点缀其中,毡房星罗棋布,炊烟袅袅升腾,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的味道。江南站在山顶往下看,良久,也没有挪动脚步。多咄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说话。
“多咄,”江南的声音出乎意料的低沉,“你说的没错,我是想去大唐看看,祖父说那才是被天神眷宠的地方,和那里的天可汗相比,我们的达尔果山神,贡觉玛,甚至是念青唐古拉,这些所谓的神,连尘埃都不如。”
“你胡说!”多咄跳起来,这话算是犯了他的忌讳,他怒气冲冲大声反驳:“你胡说,你胡说。达尔果,还有贡觉玛,他们都是天神的子女,他们……他们……”他一时气急,反倒找不到准确的词来表达,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都是贡觉玛从水晶镜面里走出来的时,身周绚丽闪烁光芒。“反正贡觉玛是最好的神!”突然想起自己作为西亚尔神侍的身份,又补上一句,“西亚尔也是!”
“嘿……”不知道是谁笑了一下,声音醇厚,多咄一愣,环顾四周,没有人。
“哼!”江南毫不客气地嗤笑:“你见过贡觉玛和西亚尔吗?你怎么知道?”
“我……”多咄几乎冲口说出自己已经见过贡觉玛的事情,突然想起流云尼玛的叮嘱,又生生咽下去。
“你什么,算了吧,你根本不会懂的。”她轻蔑一笑,头也不回地朝族中走去。
多咄性格再随和,被她这么几次三番的耻笑,也难免生气,一赌气,就地坐下,打算等江南走远了,再独自回去。
太阳暖洋洋照在身上,通体舒泰。多咄索性躺倒,把脸埋在青青碧草中,嗅着格桑花淡淡的香味。雄鹰在蓝天上翱翔,灿白的云朵低低迎面压下来,多咄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什么东西拂过面孔,挟着雪山气息的风让他精神一震。
“你还真睡得着?”一个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浓浓戏谑的味道。
多咄心中一动,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喂,叫你呢,你听不见吗?”声音没有来处,像是从四面八方一起卷过来的。多咄想,大概是耳鸣,自从见了贡觉玛之后,他一直觉得有些恍惚的感觉。
那声音终于不耐烦起来:“你到底听不听得见我说话,不是说你是我的神侍吗?再不回应我可就走了。”
“西亚尔?”仿佛一道电光从脑海中划过,多咄蓦地睁开眼,难道刚才那个人是西亚尔?他跳起来,四处张望,周围一片静谧,连野羚羊都只是在远处徘徊,一个人也没有,那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究竟是不是西亚尔?他想起流云尼玛的承诺,让他能见到西亚尔。从早上起就郁结在胸口的不快更加强烈。
“有眼无珠的小子,这也配做我的神侍?”虽然是在苛责,那声音里更多的却是戏谑的味道。
一阵凌厉的风从头顶袭下,多咄抬头,刚才那头雄鹰张开双翅,呼啸着朝他俯冲下来。
“啊呀……”多咄吓得抱住脑袋滚倒,雄鹰低空盘旋,旋即拉高身架朝远处飞去。
“哈哈,哈哈哈,胆小鬼!”笑声在天空下弥散,渐渐散去。
半晌,多咄才从草丛中爬起来,惊魂未定,眯眼看着雄鹰消失的方向。蓝天下,一清澈透明的湖水,湖水的那边,八座宏伟雪山连绵起伏,最边上的那座叫做西亚尔的雪山顶上,千年的冰雪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光晕。
“西亚尔!”多咄忍不住大叫,一声又一声,“西亚尔,西亚尔,西亚尔……”他拔脚飞跑,不顾一切地朝那座雪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