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流荡,日月逆转,岁月迅速抽离,裴显发现自己血肉思绪尽皆风化于历史尘埃中,神魂逐渐回归到千年前的那个肉身中去,再次睁开眼之前,他隐约已经知道将会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了。
“多咄,多咄贡嘎,你在这里偷懒!还不快去把香油添上!”
青草的芳香袭面而来,裴显睁开眼,深邃湛蓝的天像是要迎面压下来,天空中低低的浮云,浮云下雄壮的雪山和碧绿的湖水,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陌生,曾经的切身体会,流落在千年时光中的记忆,此时完全恢复。是的是的,在很多年前,世界上远没有裴显这个人的时候,他叫多咄贡嘎,是当惹雍湖畔,喇尔扎错部族中,一名伺候山神西亚尔的神侍。
“多咄,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倨傲的语调也掩不住声音里的稚嫩,多咄懒洋洋地朝说话的人望过去,那是有汉人血统的江南,是公主流云尼玛身边贴身的使女。
“听见了,听见了,这不是就要去吗?你催什么?”多咄慢腾腾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添香油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我来做?我是神侍,不是伺候祭司的侍童。”
江南斜着眼看他,鼻子里不屑地嗤笑,“神侍?你见过西亚尔几面,传达过什么样的神谕?就自称神侍了?你都十四岁了,要是再见不到山神真身,就不要告诉别人你曾经是神侍,连当惹雍湖里的银鱼都会笑话你的。”
多咄语塞,脸涨得通红。喇尔扎措人里,有人在十五岁之前能见到神的真身,起到沟通人和神的作用,是为神侍。神侍并不是什么神都能见到,作为山神西亚尔的神侍,多咄只能看见西亚尔的真身。全族几千年来,只有头人的公主流云尼玛,是受到了天神的祝福,能够看见所有的山神和湖神,别人自然不能跟她比。尤其是多咄。
三岁那年,多咄被选为神侍,因为他在测试中准确描述出了神庙中,寻常人看不见的山神莲座。然而跟别的神侍不一样,多咄从来都没有见过西亚尔。无论是在神生之夜,还是在月亮升过达尔果山顶的夜晚,这些山神和湖神照例要来为族人降福的时刻,别的所有神侍都能从各自侍奉的神那里得到启示,唯有西亚尔,从来没有一言一语,甚至一丝头发,显露在多咄的面前。虽然族中的长老和头人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族人们暗中嘲笑他是被西亚尔摒弃的神侍,多咄是知道的。
这是他多年来最大的心病,这会儿被江南毫不客气地指出来,自然面子上挂不住,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大声驳斥:“你胡说,你懂什么,你不要瞎说。”
“瞎说?我是瞎说吗?”江南鼻孔朝天,根本懒得跟他多说,趾高气昂地指使他:“还不快去把香油添上,不能得到山神的欢心,你自己也不去想办法,唉……”她老气横秋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都替你着急。”
“江南,你又在欺负谁呢?”清亮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江南和多咄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一个年轻高贵的女子,天青色的的藏袍,腰间系着五彩霞霓般的氆氇,长长的头发辫成无数细辫,发间缀满白色格桑花,正微笑着看着他们两个。
多咄连忙躬下身子,垂手过膝,恭谨地问好:“天神赐福的公主,流云尼玛,祝你永远安康吉祥。”
江南却已经蹦蹦跳跳去了流云尼玛的身边,“谁说我欺负人啦,我不过是让这个懒家伙赶紧起来干活嘛。”
流云尼玛没有搭理她,走到多咄身边,上下打量:“你也是个神侍吗?”
“是的,美丽的公主,小人也蒙天神赐与过浅薄的福分,有幸成为神侍。”多咄连头也不敢抬,声音激动地直发抖。
流云尼玛微微皱起眉头,年轻美丽的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神色,看了看低低埋下头去的多咄,又回头看看身边无辜闪着大眼的江南,摇摇头,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话?难道你们刚才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多咄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是不满意自己的回答,一颗心怦怦地狂跳,腰弯得更低,几乎就要触到地面。感觉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江南紧张地更加不敢妄动。同为神侍,他与流云尼玛之间的天差地别还是清楚地,人们都说,流云尼玛是几千年来,最得天神眷宠的一个,在族人的心目中,除了达尔果的八位山神,以及贡觉玛女神外,流云尼玛,应该是最接近神的那一个。
“你……”流云尼玛不紧不慢地说:“你抬起头来。”
“小人不敢……”
江南不耐烦,嗤笑道:“喂,你刚才不是很硬气吗?怎么现在连头也不敢抬了?”
流云尼玛的声音依然温和,“你抬起头来。”
多咄这才依言而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与流云尼玛对视,一接触到对方明湖天光一样的眸子,心头便忍不住猛烈跳动,耳根子有一种烧灼的感觉。
流云尼玛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侧头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对了……你是侍奉西亚尔的那个神侍吧。我说怎么没见过你呢,历次山神祭祀上,你都没有参加。”
这一说又触到了多咄心中隐痛。山神祭祀,通常在每年月亮升过达尔果山顶的那一个月里举行,之前七天之内,诸位山神都会通过各自的神侍传达意旨,表明对祭祀的要求,族人根据神侍的转述筹备祭品。可是因为多咄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来自西亚尔的神谕,所以族人在祭祀山神的时候,便只能把西亚尔给绕过去。每次祭祀看着别的山神神坛前丰足的祭品,多咄都惭愧的要死。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得到天神的祝福,当年认出西亚尔的神座,一切都不过是个误会。
“是……”面对流云尼玛的问讯,他只能更深地埋下身子,无颜以对。
“怎么?”流云尼玛见他不说话,仔细想了想,便明白了,轻轻笑着,宽慰道:“西亚尔没有神谕,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内疚。”
那笑声轻软,听在多咄耳中,如同被羽毛扫中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浑身上下流过微弱的战栗,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股热潮直奔着眼眶而去,长久以来的积郁不受控制地随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宣泄而下。
“这是怎么了?别哭呀,”流云尼玛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她是头人的女儿,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众星拱月一样,从来没有安慰过人,眼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半大的少年突然在自己面前失声恸哭,竟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急转头就责备江南,“是不是你刚才欺负他了?”
“才没有!”江南嘴利,连连喊冤:“是他自己……”
“是我自己……”多咄抽噎着打断江南的话,“流云尼玛公主,江南没有欺负我。我得不到西亚尔的神谕,一定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我……”他几次张开口,都没有勇气说下去,只是胡乱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水,仍然止不住呜咽。
“是你怎么样?”流云尼玛明亮的目光驻留在他身上,多少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和声问道:“你以为,是因为你不具备神侍的资格,所以西亚尔才不给你神谕,对吗?”
一直以来隐藏在心中很深的恐惧,突然被点破,多咄反倒有一种解脱的轻松,他抬起头,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流云尼玛天光一样剔透的眼睛,“是,我想,一定是搞错了。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神侍。”
“是吗?”流云尼玛不置可否,仍然仔细打量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多咄的眉心。
多咄浑身一僵,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阳光般的温暖在眉心处徘徊不去。他一动也不敢动,少年易感的心渐渐在流云尼玛身上花香的味道中沉醉,平生第一次,全身心地有了一种舒爽的惬意。他暗暗希望,这一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永远不要结束。
良久,流云尼玛收回手,还是轻轻地笑着,说:“我明白了,你跟我来。”
多咄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惆怅。江南牵来一头雪白色的牦牛,流云尼玛坐上去,微笑着说:“江南,你先回去,我带多咄去一个地方。”多咄突然发现流云尼玛真的很喜欢笑。让他觉得只要这个深得天神眷宠的女孩笑容不改,当惹雍湖畔就永远不会有风雪肆虐,不会有苦痛饥馑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