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伏魔台上漫天剑雨落下,只为取他性命。
所有人都想他死,只因他入了魔。
“师尊,我不爱世人,只爱你一人。”
少年白衣浸血,狼狈不堪。
看我时,却依旧笑容肆意,目色执拗。
(一)
七百年前,我游历蜀地,无意捡回了长亭。
那时,山匪屠了他们整个村子,我去晚了一步,一村的人只剩下被藏在水缸中的长亭。
我见他可怜,将他带回云遥宗,收为弟子,赐名长亭。
我天生冷情,一心向往神道。仅有一次的恻隐之心,便是长亭。
往后百年,座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徒弟。
今日,是我出关的日子。
也是,长亭参与试炼的日子。
我直接去了风台阁,三尊观战的地方。
如今的云遥宗,老一辈的也就剩下我与两个师兄。
琴卷尊者和月霄尊者,而月霄师兄正是云遥宗的掌门。
“席玉来了,你的那个小徒弟今日可是出彩得很。”
“见过掌门师兄,琴卷师兄。”
我拱手朝二人行礼。三人简单寒暄后,便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观看弟子擂台。
掌门师兄说的没错,长亭的确天资卓绝。不足千年,已是上仙之境。
今日的试炼,对于长亭来说,实在不足挂齿。
试炼结束后,我站在人群外,静静等候被众师弟围聚恭贺获封魁首的长亭。
我以为他要好一会儿才能看见我,却没想到我一现身,他便拨开人群朝我跑了过来。
“长亭拜见师尊。”
如今的长亭早不是当年小山村中的瘦弱孩童,而今已长成丰神俊秀,仙气斐然的美貌少年。
我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微冷地盯着他。
他也不气馁,继续眉飞色舞道。
“师尊,可看到我今日场上英姿?师尊闭关这些时日,长亭剑术仙法又精进不少呢。”
“成神之路,不可有一丝懈怠。否则,万劫不复。”
我冷着脸提点长亭,怕他因自满生出恶念与狂妄。
“是,徒儿谨遵师尊教诲。”
长亭乖巧地拱手行礼,态度温顺。
(二)
是夜,正在闭目打坐的我,因一阵缓而有节奏的敲门声而睁开双眼。
荷风崖只有我与长亭两个人,我起身打开了门。
果然看到脸色绯红,眼神涣散的长亭。
“师尊,我好像生病了。好难受。”
长亭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令我不禁想起,他初来荷风崖的情景。
“胡说,你早已修得仙体。怎会生病。”
说罢,我就要关上门。长亭却身子一软,直直栽在我身上。
我根本躲闪不及,慌忙伸手将他揽住,任他瘫倒在我怀里。
垂眸,看着气息平稳的长亭,指尖感受到他身上冰凉的寒气,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此,便是一夜。
长亭醒来时,我正在荷风崖边的杏树下练剑,洋洋洒洒的白色花瓣,落了满地。
我收剑时,长亭立刻走上来,温声唤我。
“师尊。”
“日后莫要再去后山了,冰泉于你的仙体,有害无益。”
我的话,总算令长亭善于伪装的假面有了片刻的皲裂。
荷风崖后山,有一泓千年冰泉。至阴之物,即便是仙人,也会受其侵蚀。
“徒儿只是,想让师尊疼疼我。”
对于我拆穿他昨夜装病的把戏,长亭目光坦然明亮,甚至没有一丝羞赧与悔意。
我一时无语,幸而,掌门师兄的女儿图泠仙子打破了我与长亭诡异的氛围。
“图泠拜见席玉尊者,见过长亭师兄。”
小姑娘眉眼含情的模样,我瞬间明了,随口找了个由头,便要离开。
“师尊!”
却不想被长亭握住手腕,他指间收紧,抿唇死死盯着我。
漆黑莹润的眼眸中,似有隐隐怒气。
我歪头看向他,有些不解。
“长亭师兄?”
图泠又不傻,自然一眼看出我与长亭之间的古怪,皱着一张小脸,怯生生地唤长亭的名字。
“图泠师妹,我早与你说清楚。长亭心中无你,且你我此生都不可能。你又何苦纠缠,浪费韶华。”
长亭性子温和,少有如此冷脸。
图泠到底是个女孩子,被他这样义正言辞的拒绝,瞬间尴尬的脸色煞白,红着眼圈便跑了。
“长亭,图泠容貌娇美,性子柔顺。而且她自小便喜欢你,与你做仙侣,很是般配。”
我叹了口气,终是有些不忍。长亭却面色一沉,眼帘微垂,唇边掀起一抹冷嘲。
“师尊只说般配,却不愿多问一句长亭的心意。”
长亭的话,令我蹙眉。
抬眸,正好触到他望向我的灼灼目光,顿时哑然。
“师尊,你可知我……”
见他有些口不择言,我立即喝声制止。
“住口!”
蓦地,一道悠长的撞钟声自风台阁的方向传来。
长亭有些怔愣,而我却心头一紧,看来封印又出事了。
我立刻敛了愠怒的神色,面上微冷,道:“即日起,你在荷风崖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想清楚,除了那些不该有的妄念,什么时候自由。”
说罢,我无视长亭伤情的眼神,拂袖离去。
(三)
我与长亭相伴七百年,如何不知他看我的眼神,逐渐炽热动人。
待我从风台阁处理完事情回来,已是夜色沉沉,霜露渐起。
我没有进屋,而是选择在月下打坐,天雷将至,不得有一丝差错。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他没有走近,而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看着我。
我暗自叹了口气,起身望去。长亭修身玉立,一袭白衣如玉如琢,风姿绰绰。
他薄唇紧抿,看我的眼神固执又深沉,涌动的情愫滚烫而热烈。
“长亭,过来。”
我向他招了招手,长亭面色一愣,却没有犹豫的朝我走来。
“师尊,长亭知错了。”
我还未张口,长亭却率先垂首认错。俊逸出尘的面容上,有些仓皇与不安。
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抚一下他的脸,可又觉得不妥,按下心底的悸动。
“下个月圆夜,我的天雷将至。长亭,你要学着一个人。”
长亭闻言,猛地抬头,面上有些慌乱,更多却是茫然。漆黑的眸,蕴着沉沉的哀怆。
“师尊,非成神不可吗?”
我迎向长亭祈求的眼神,目光坚定。
“非此不可。”
看着他眼底残存的期冀一点点黯淡,我默默别开了眼。
那夜过后,长亭便离开了荷风崖。只留下一封书信,说去凡间历练。
我只当他心情不郁,外出走走也好,便并未在意。
时间匆匆,很快圆月至,九道天雷落下,比我想象中难熬得多。
没有人能帮我,可是所有人却都在等我成神。
即便身死神消,我知道我也回不了头。
“轰——”
第七道天雷落下时,我半跪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身上天雷灼烧的伤口,痛至百骸。我深知自己到了极限,根本无力再抵抗剩下两道天雷。
当我准备认命时,第八道天雷轰然落下,我却没有感到痛苦。
“长亭?”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白衣猎猎,却染了斑驳血迹。
再定睛一看,竟真的是长亭。
少年眉眼坚毅,舞动长剑,周身黑气缠绕不散,却将我头顶的天雷悉数引了去。
我一脸惊愕地看着他,心中划过一丝不安。
“不好!杀了长亭,他入了魔。”
耳边响起掌门师兄月霄尊者沉声怒吼,我仓惶地抬眸看去。
云遥宗几十位精英弟子执剑列阵,两位师兄围于长亭上空。
“不要!”
倏然,法阵落下。我声嘶力竭的大喊,眼角滚出泪来。
随着一道轰鸣,天雷与法阵碰撞,白光乍现。所有人被天雷最后的余威击倒。
我也失去了意识。
风台阁。
我跪在祖师灵位前,脸上毫无血色。
掌门师兄高扬起惩戒鞭,就要打在我身上。
“住手!”
琴卷师兄及时赶到,一把拦下。
“你这个老东西,老糊涂了吗?阿玉可是我们最小的师妹,你也不怕死去的师兄弟们回来找你!”
“若她心里还有死去的师兄弟们,就不会带一个魔物回云遥宗。酿成今日大祸,魔剑失踪,六界危矣。”
掌门师兄气得吹胡子瞪眼,琴卷师兄听到魔剑失踪的消息,也不禁愁容满面。
“席玉愿踏遍六界,寻回魔剑,不死不休。”
我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们,眼神决绝。
两个师兄明显一怔。
“席玉,是云遥宗对不住你。”
琴卷师兄伸手来扶我,神情愧疚。
我没有动,目色清明坚定。
“师兄,席玉从不以为苦。”
(五)
自我入云遥宗,已有一千五百余年。
入门时,师尊赐名席玉。
是他座下最小的弟子,亦是唯一的女弟子。
上面共有三十六位师兄。
师尊常年闭关,所以我的法术剑术其实都是由师兄教导而来。
他们是我的师兄,更是兄长亲人。
直到,千年前魔剑封印松动,师尊殉剑身死。
我才知道云遥宗世世代代守护的秘密。
万年前神魔大战,魔族战败,一族覆灭。
只剩下一柄魔剑,封印于云遥宗。
神界关闭时,曾留下预言魔剑重现天日之时,便是六界再起纷争之际。
所以这么多年,云遥宗一直看护魔剑。
自魔剑封印有异,云遥宗为了稳定魔剑,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弟子。
其中便有我的三十四位师兄,他们都是为了封印,六界而死。
这也是我必须成神的缘由,唯有神之躯才能彻底毁灭魔剑,终结这场无尽的牺牲。
月霄师兄和琴卷师兄已到极限,此生都止步于上仙之境。
殉剑的使命自然只能由我来抗,我也从未有过一丝懈怠与怨愤。
师尊,与师兄们用生命告诉我,修仙者要仁爱苍生的道理。所以,我无怨亦无悔。
我以为我这便是我的一生,从未想过竟会出现长亭这个变数。
自从长亭入魔,被掌门师兄诛杀后,魔剑也随之不见。
我离开云遥宗寻找魔剑,如今已过去五百年时光。
寻遍六界,竟是没有一丝魔剑的气息。
若不是我亲眼见证我的师兄们死于魔剑的戾气之下,我都要怀疑世上是否当真有过魔剑。
直到,我途径人界的一个山村。
一个破庙中,传来婴儿啼哭,还有若隐若现魔剑的气息。
我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进去。瞬间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步子。
襁褓中婴儿哭的撕心裂肺,泛着猩红色血光的魔剑围绕于他四周。
待我反应过来,立刻施法就要收服魔剑。
没想到,魔剑竟倏地钻入婴儿体内。
眼前一幕,我眼中闪过惊愕。
快步走到婴儿面前,奇怪的是,小婴儿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除了眉心处有个火红色的烈焰图腾。
我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起,他竟瞬间便不哭了。
还伸出小手握住我的一根手指,望着我笑。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仿佛被一阵暖意充满。
我愣愣地盯着他,眼底划过一抹异样的情愫。
(六)
“师尊!”
我转身回望,白衣少年捧着一束鲜妍的花,朝我奔来。
俊秀的面庞上笑容明媚灿烂。
“师尊,最美的花,送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