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筋骨分明,笔力遒劲。却偏偏收笔缱绻,一如飞鸟过林间,安然无痕。
而墨色缠绵氤氲入柔软的宣纸,黑黑白白,分明得好似寂寂夤夜,朗朗月色。说是世间万千颜色,也不过提笔落字,道尽了少年心思。
亓寿抬眼望向窗外,雕花的窗棂分割遍地正盛的日光,绿树如茵,风拂过时万籁俱寂,良久蝉鸣。天青云白,香炉一缕轻烟扶摇漫上,渐融进碧远的天际。
“殿里烫伤药,再捡些好的给贺九送去。”放下笔,亓寿嘱咐一旁的太监,语气是难得的平和,眉眼甚至含了些笑意。
他觉得那人很好,那便对他好些。他觉得那人好看,那便看着欢喜。
原来心悦一个人不过这么简单的事情。
司祈回了住处,整个人还有些茫然。刚收拾好自己带来的小包袱,就听见门前太监尖着嗓子喊,“贺侍读可在?”
同屋的是三皇子另外两个侍读,此刻都扭头看着司祈,脸上是尽力表现得隐晦的好奇。亓寿一向冷淡,平日并不会与侍读有什么交流,像这样让太监特意来找的事情更是从未发生过。
“这是三殿下体恤的烫伤药,都是上好的东西,”老太监笑得眯缝着眼睛,“贺侍读真是好福气。”
司祈收了看起来就颇为贵重的一小盒膏药,沉思片刻。自己这到底算是违背了剧情,还是没违背剧情呢?
反正是没有惩罚,但......总觉得哪里有微妙的不对劲。
不得不说皇家的东西就是好,第二天司祈看着恢复如初的手臂,心情颇为晴朗。
“你的伤如何?”亓寿远远就看见了他的小侍读,他本来并不喜欢深藏色,可小侍读穿起来就有种清雅润朗的味道,煞是好看。
司祈依旧一副冷淡的表情,“臣已经好了,全赖三殿下的伤药。”
亓寿伸手握住司祈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圈得很严。“给孤看看。”
是比想象中还要细腻温热的手感。纤细但并不伶仃,带着年少人独有的清瘦,却又羊脂一般滑嫩。
果然只能是这个人,每一分每一寸都拿捏得刚好,一见倾心,莫过于此。
几位皇子和“司祈”照例是早早聚在了御学苑,师傅授课来得晚,尚还是少年的几个人就聚在一起谈天,偶尔玩乐,也都是那种比较高雅的游戏。
“小九,在三弟那边没什么意思吧?”亓枫凑过来和司祈耳语,“要不孤和三弟说说,把你换过来?”
“臣不敢非议。”司祈垂眸,恭敬地答。
亓枫不死心地继续咕哝,“三弟有什么好嘛,连你也这样。”
司祈歪歪头,“臣也这样?”
“还不是‘司祈’,孤瞧得起她,让她和孤多呆呆,她却不识好歹,偏偏和三弟要好。”亓枫还想说些什么,余光里瞧见亓寿一双眸子冷冷斜过来,登时打了个寒战,站直了身体不敢再说话。他虽然背后常常念叨亓寿,但要说几位皇子里最怕的人,还是这个脾性不定的三弟。
原来“司祈”这时候就对亓寿抱有好感了,司祈暗自琢磨。剧本毕竟在细节上很是含混,她只知道两人少年时期就相互暗恋,看起来这时候就已经是了。
亓陆再一次输了棋,大抵是觉得无聊,推了棋盘望向一旁的司祈,“贺九知道些什么有意思的游戏吗?”
“臣只知道些民间玩意儿。”司祈冷着脸点点头。
怎么说呢,带着一群皇子玩斗地主真是神清气爽。玩赢了所有皇子就更爽了。
“没想到贺侍读竟于这种奇技淫巧钻研颇深。”又一局失败后,伪质女“司祈”殿下抚了抚袖子,冷淡地哼出一声。
没想到最先忍不住的是这位清冷冷皑皑白雪一般的质女,司祈顿了一下,“是臣的不对,只是四殿下问臣,臣不敢不说。”
“玩物丧志。”“司祈”又哼了一声。
想着自己的目的,司祈不动声色往远离亓寿的方向挪了挪,然后开口,“质子殿下怎么这么说,臣不过给各位殿下解解闷子,殿下何必冤枉臣。”
听了这话,“司祈”果然脸色更不好了,抬眼看向亓寿,“三殿下的侍读实在有些不合规矩。”
她历来和亓寿关系不错,也知道亓寿对自己大概也是有些意思的。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但有一个最有能力的皇子站在自己身后对她太过重要。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读而已,竟然也敢和她顶嘴,“司祈”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
“孤的侍读如何,又与你何干?”亓寿目光凝在司祈身上,闻言语气浅淡。
亓寿本来对“司祈”感官还不错,可今天自己的小侍读不过玩一个游戏,竟然就被说些什么奇技淫巧,话里话外地挤兑。他平日并不觉得,没想到“司祈”也是个不识趣的。
“三殿下……”越来越觉得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司祈抬头望向亓寿,一时连面瘫脸都快绷不住了——她一点都不想违背人设,更不想掺和进大胤朝这些皇子的爱恨情仇。
看着自己的小侍读颇为慌张的样子,亓寿只觉得心中戾气更重。“质女还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为好。”
气氛一时格外僵硬。
好在教课的太师到了,“司祈”只得暗暗瞪了司祈一眼,转身回去。
“三殿下莫气了,是臣的不好。”司祈不想崩了人设,也只好去劝亓寿。
“你是孤的侍读,孤自然会给你撑着,记住了?”亓寿凤眸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司祈,脸上带了些缓和的笑意。
这语气这台词太过霸道总裁,司祈莫名抖了抖。
结课回去时,亓寿与“司祈”同路。
司祈盯着途径的那片荷花池,默默计划该怎么状似不小心又留那么一点破绽地把“司祈”推进池子里。
她不想在皇宫继续呆下去了,总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尽快出宫。
“三殿下,您看那边荷花……”正走到池边,司祈往亓寿和邬莫渝身边凑。
“司祈”站在靠近池子的一侧,司祈则跟在侧后面,这角度刚好亓寿看不见,后面两个侍读却隐约看得见,完美的作案地点。
正准备“脚滑”把“司祈”推下去,前面的“司祈”忽然向后一倒,顺着力道,司祈整个人便栽进了水里。
玛德两个心机婊的对决先下手为强啊。
在池子里扑腾的司祈满心都是骂娘。
说好的清冷人设呢?这NPC绝对崩人设了吧?!
被亓寿捞上来时司祈还有点恍惚,她实在不敢相信“司祈”的人设说崩就崩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竟然能忍这么久都不被发现,噫,司祈抖了抖身子,戏精,她有点羡慕对方的演技。
“冷么?”亓寿看着自己的小侍读缩成一团蜷在自己怀里,浑身湿淋淋的,还在微微发抖。
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里满满充溢着,膨胀起来带些酸涩却又甜美的味道。
“臣没事。”司祈垂着眼,正认真思索着“司祈”为什么和剧本里人设不太一样,对亓寿的问话也就回应得心不在焉。
亓寿一双眸子里翻腾着灼炽的热度,偏偏司祈低着脑袋完全没看见。
“没事就好。”亓寿把人放下,暗地里冷冷扫了“司祈”一眼。
人总是不能把话说得太满的。
比如晚上开始高烧的司祈。
她不太清楚这场高烧是不是剧本需要——毕竟她现实世界里是个二十多年除了一场车祸半点小病都没有过的类型。
过了一会儿,就在司祈无聊地在被窝里数羊的时候,亓寿来了。
后面只跟了一个宫人一个老太监,旁边战战兢兢随着的是昨天见过的那位太医。
“......”虽然这种场合说又见面了不太好,司祈还是默默给了太医一个歉意的眼神。
连续两天都被这位性子阴晴不定的皇子传唤还真是辛苦您了呢,您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亓寿倒没有被畏惧的自觉,自进了屋子一双眼便死死盯着司祈,声音也有些冷,“病了如何不知会孤?”
“臣不敢麻烦殿下。”司祈急忙从床上坐起来,哑着声回。
亓寿是在气这人病了也不和他说,听身边太监说她起了高烧的时候一颗心简直被人捏紧了一样发疼。急急忙忙赶过来,本想稍稍教训一下瞒着自己的人,可见了她这副样子,又什么脾气都没了。
“三殿下,贺侍读只是落水着了凉,喝过药便无大碍了。”太医仔细给司祈把过脉,开了方子。
亓寿一直锁着的眉这才松了些,只是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她身子怎么这么弱?”
“大抵是自幼照拂不够妥当。”太医只好说着四平八稳的论断,内心里却也有些犯难,这位贺侍读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久病之人,可偏偏脉象凝涩虚散,又是沉疴之症。
“如何将养?”亓寿一手虚按着司祈的肩头,侧身坐到床边,另一只手顺势抚过司祈披散着的黑发。
“注意温养气血便可。”大抵只是不得温饱以致血气亏损,太医压下了心中的疑惑,躬身道。
亓寿抿着唇,半晌才开口,“孤知道了。”
等熬好的药端上来时,司祈已经睡着了。
本来亓寿在旁边坐着,司祈是不敢睡的。可三皇子命人点的熏香偏偏有安神的功效,强撑着的眼皮实在沉重,亓寿又一下一下隔着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背,恍恍惚惚间司祈便阖了眸子。
端药上来的宫人看着自家主子脸上满是温柔缱绻,不由得抖了抖身子。说实话,这表情无论出现在谁身上都正常,只有三皇子——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惶恐。
接了药,亓寿看着睡得正熟的司祈,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没舍得把人叫起来。
亓寿把人抱在怀里,含了些药在口中,侧过头去吻住司祈,而后舌尖抵开贝齿,缓缓将药渡了过去。
一碗汤药,喂得分外缠绵。
小侍读烧得脸颊泛着酡红,唇色浅淡,却因被吻过而水光潋滟,润泽得仿若雨后初晴尚还沾着水的海棠。
双臂收紧,将人搂得更紧些,感受着因高烧而滚烫的温度,下巴搭在司祈的头顶,亓寿一时恍然。他记得还很小的时候一次生病,母妃也是这样抱着他,在他耳边低低地唱一首曲子。
母妃声音很好听,半梦半醒间仿佛风过莲间,飘渺又清润。
后来母妃死了,他被丢给皇后养着。皇后一心都扑在二皇子身上,只恨不得他也去死。
他便再也没听过那首曲子。自然也再不会有人在他病着时抱住他,告诉他不疼不难受,告诉他要快些好起来。
母妃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她是个无姿无色的宫女。不过皇帝酒后一时性起,听了她的声音动人,要了她。
后来因为生了亓寿,总算封了个妃子,却依旧和做宫女时一样,被人踩着骂着,在泥泞的后宫里摸爬滚打,只为了自己的孩子。
她死时亓寿六岁。
懵懵懂懂,听说梨子可以润喉,从亓陆那里抢来了一个又大又水灵的梨子,欢欢喜喜抱回去,连身上被挠出来的血痕都没顾。
然后便看见满枕满地的血,和毫无生气的母妃。
来的太医支支吾吾,说着肺疾咯血,一双眼却止不住地往地上摔碎了的茶碗上瞄。
其实死前母妃的嗓子已经废了,声音嘶哑又含混,说话都很吃力。
亓寿记得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沙哑得不像样子。她说,“小寿,你好好的。”
哼着那明明太久没听过却偏偏记在心里从来没忘过的调子,亓寿也缓缓闭了眼睛,“贺九。”他呢喃一句,怕惊扰了谁似的。
第二天司祈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至了正上空。感觉着刺目的阳光,司祈匆匆准备起身。
“贺侍读醒了?”旁边一位宫人见司祈想坐起来,急忙过来扶住,“三殿下说了,今日侍读休息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