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薇,你们档口来了个新人啊?”
陈晓薇双手握紧推车扶手,嘴里叼着一盒酸奶,从白马服装城二楼“韩流女装”门前经过。
“不用数货啊,这么八卦?”她空出一只手拿下嘴里的酸奶,扫了眼“韩流女装”内部悬挂的衣物,“哎,你们那款仿兔毛的马甲卖得怎样?贵妇风,最近还挺多人来问。”
“好不好你看有多少档口做就知道啦,让老曾赶紧搞点。”
“我哪有本事叫得动自己老板?”
“舍得豁出去,老板娘都给你做。”
“你要是对他有意思,我帮你去说媒啊。”陈晓薇根本不在乎这种揶揄,“六十岁,还能折腾几年,让你重温父爱的滋味。”
那人笑得直不起腰,“滚啦——”
陈晓薇又叼起酸奶,往自己档口方向继续前行。
现时早上八点三十分。冬天广州,晨晖饮寒,日照冻得像一棱棱金棍,击不穿城市厚墙。进了服装城的女装集散地,有路有门,通道纵横交错,却没有窗。这一层迂回曲折,是楼宇的肠道。昼夜晴雨和四季交替都失去它的宇宙底色,变成白炽灯、展厅灯以及消防应急灯。灯是单相思。灯长久地看人,而人人自顾不暇,没有时间看灯。
陈晓薇推车上叠满由衣物塑封袋分开的各式短款皮衣。酸奶是她附加的早餐。2008年1月8日,正式踏入农历腊月初一,服装城变成一锅沸腾的水,档口都在抢年尾这个旺季大促节庆。陈晓薇18岁就闯来广州做服装批发,身体机能随工作节奏切换模式,进入“忙得没空午饭”的阶段。
早餐要够饱,能支撑她到下午四点。
干服装批发的人,要么命好,有个饿不坏的铁胃;要么钱多,舍得进医院里烧。有人戏说,服装老板看员工卖不卖力,往档口放个体重秤就行。
青春与健康被不公平地交易成金钱。
服装城主要以卷闸为门,防火,便捷,比双开玻璃门实用。大大小小的档口像清晨中未肯挣离梦乡的人。档主锁头一拧,一提,不锈钢卷闸瞬间往上缩,是避入喉眼的大舌,呼出呵欠。捂了整晚的衣物味挤入通道,在彼此脸上吐纳。卷闸声很响。霎时间,这层楼四处回荡这种生猛声调,像腹泻的肠鸣音,亢进且频繁。
陈晓薇将推车停在“潮城衣舍”档口前。
她今年21岁,在这个抬头不见日的环境中苦苦求财,撑过最难熬的第一年,进入越来越滑头的第四年。陈晓薇是广东湛江徐闻县人。湛江,大陆至南端一隅,面朝琼州海峡,遥望海南。她的乡下以渔林业为主。渔场将海域重新切割拼接,风在上面拖行,沾了咸味,结出经年的厚茧,摸过密林和耕地。它们被摸得浑身笑痒,笑声敲击谷涧,震出通山通地跑的毛鸡田鼠,蛇与斑鸠。
陈晓薇自小跟百般野味同行,人也生得胆大。
她拿眼角睨了眼站在原地那位“新同事”。凭穿着能看出年纪不小,眉目算美,可惜稍显低落的眼神,透露她第一日上班的窘迫不安。听老板曾杰豪说,这个女人以前在中大纺织城附近售卖窗帘,对服装业来说算懂行,也算不懂行。窗帘与衣物虽然都是布料,用途差天共地。但她胜在品性老实。
曾杰豪用那腔浓厚的潮州音调说了句粤语:她这种人啊,担屎都唔偷食。[K1]
年关将近最难招人。前一位同事嫁进殷实夫家,不干这种熬生熬死的行当,在去年12月初离职走人。曾杰豪在广州火车站附近有三个档口,都做女装,以秋冬装皮衣为主营业务。碰上冬季加农历新年,每个档口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出货量大,不赶紧找人来堵这个档口的窟窿,怕累死她和张明恩。
他会有这么好心?无非是怕丢生意而已。张明恩是陈晓薇的另一个同事,经验浅些,年纪比陈晓薇大一岁,是个安徽姑娘。
说来也怪,曾杰豪身为潮州男士,做生意偏爱招些异乡人。
陈晓薇曾偷偷跟旁边档口老板打趣:他不敢招同乡,许是担心自己在广州爆出惊天丑闻,传回老家,村里连祠堂都不让他进。
“啊——”陈晓薇回忆几秒,发现忘了秦少红名字,话尾一转,“喂,你站着干嘛?过来帮忙搬货。”
秦少红反应过来,急急走上前,替陈晓薇卸货。
“都放在最下面,一共25件,5件小码,中码和大码各10件。”陈晓薇说完,眼见秦少红将皮衣对折起来,想挤压存放空间,立刻大声喊,“喂喂喂!你干嘛!皮衣不能有折痕!叠放,一件一件叠!”
“好。”
秦少红回答得很小声,连动作都收敛起来,按照陈晓薇的指示操作。她的头发及腰,还没时间去修剪整理,蹲下时不停用手掖到耳后。
陈晓薇又睨过去,随手从两个衣架中间摘下一根扯得松弛泛白的黄色橡皮筋。她和张明恩都是短发,是时下流行的bob头,压根用不上这种东西。
“头发绑起来,在这里要蹲上蹲下的,你这一头毛太碍事了。过年前也别想着有时间休息,等年二十九放假你再去剪吧。”
年二十九?
秦少红在心里叹口气,那时候剪头发最贵。
这批皮衣整理好,陈晓薇利落地将蓝底拖车收起,打竖放在档口深处。她拿起晾衣杆,将挂成上下两排的衣物再一次进行检阅和调整。
“你多大岁数?”陈晓薇手上动作没停,连头都没侧过去看秦少红,“哪里人?”
秦少红站在门口处。她脚下一双黑色帆布鞋,鞋带很白,一看就是刚买不久。洗水牛仔裤堪堪合身,黑色厚毛衣机织纹路细密,只求实用的衣物,往往与时尚感相悖。现在风头正盛的是粗针衫,主打慵懒,温柔。秦少红这一身,不像个员工,倒像个犹豫着要不要拼命砍价的吝啬客人。
“过完年43了,辽宁沈阳人。”秦少红想其从见面到现在,陈晓薇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名字,“我叫秦少红。”
“这么——远啊?”陈晓薇其实想说的是,这么老啊?但她生生把话咽回去,“我叫陈晓薇,叫我晓薇就可以。”
这里打工的绝大多数是年轻女孩。学历,家境,金钱,若有一样足够丰盛,没一个会低下头来这处觅食。偏偏她们与生俱来一副不肯认命的心肠。逆流而上的鱼,竭尽全力,为求得一口更鲜的气,再产下自以为矜贵的卵。
都想挣脱命运的下限。
陈晓薇又问,“以前没卖过衣服?连皮料也没接触过?”
“没有,我以前是卖窗帘的。”
“那怎么跑来卖衣服?”陈晓薇费解,“我们这一行很苦的,竞争也激烈。你这么瘦,身体受得了?”
她始终没有说出“老”字。
这个字在这一行,是所有人的雷点。哪怕是卖寿衣的,也要客客气气说句“寿终正寝是喜丧”而不是“这么老也算死得其所。”
秦少红瞬间回忆起那场死里逃生的经历。心头涌起后怕,难过,还有无穷无尽的不甘,午夜梦回还能闻见那股气味。人一旦内在枯死,馊味与饭菜无异。
她忍住翻涌的恶心,小声解释,“听说卖衣服挣得多些,就想来试试。”
陈晓薇点了点头,“肯吃苦那就能挣到。不同材质和款式的衣服提成比例不一样。我们做皮衣的,算中高端线,进商场价格翻倍,利润空间也大。”
秦少红忽然问,“提成……不是都一样的吗?”
曾杰豪说每月底薪固定,周休一日,每种款式的衣服提成相同,一个月试用期。当时她在服装城里处处碰壁。几乎每个档口都是年轻俏丽的面孔,有些老板在电话里听见她报的年纪,当场就把电话挂了,连见一面都不愿意。秦少红想撒谎,但是入职要留身份证复印件,她实在骗不了人。
只有曾杰豪给了她面试的机会。
陈晓薇瞬间明白曾杰豪说的“品性老实”是什么意思。她收下晾衣杆,“那也是要分情况的,毕竟你没经验,底薪肯定也低。”
“嗯。”秦少红的头也微微低下,“但我以前是店长呢。”
打工的人,薪资如衣服。有的豪气有的褴褛,秦少红穿过半季的绫罗绸缎,在这个寒冬腊月衣难蔽体,她当然感到失落。
“哦,没看出来。”陈晓薇实话实说,“隔行如隔山,要不是快过年不好招人,曾老板也不一定看得上你。”
她的直接让秦少红有些难堪。本以为她会客套几句,说说资本家吸血之类的共情话语。没想到人家共情的是给自己发薪的老板。
秦少红便不再开口。
“还有一个姐妹,叫张明恩,也是讲普通话的,安徽人。她今天晚点到。”陈晓薇走到秦少红身旁的柜台,开始整理昨天晚上张明恩没有收拾好的东西,“我们三个以后每天轮流值店,早上开门和晚上收档都归值店的人负责。这里下午五点开始准备晚收,因为商场有集体关门的时间要求。晚收时店里存货要盘点、登记、核对每人每天的出货量,当天晚上要汇总给曾老板。如果卖得多要补货的,也是当天晚上提交补货单,仓储有库存就会在第二天早上通知值店的人去领货。”
陈晓薇拿起一叠类似收据薄的开单凭据,“这个就是出货单。店里有货就直接让买家付款提走,不够的会通知仓库补过来。如果批量很大,就约定时间在仓储直接发货,我们店面负责下单。”
秦少红插了句话,“这个跟窗帘的出货差不多。”
“窗帘也是布料,这方面大同小异吧,无非是仓储的方式和发货包装不一样。”陈晓薇收拾好东西,又重新拿起晾衣杆,“最重要的是店面的销售。我们主做什么,曾老板都跟你说过吧?”
秦少红点头。
面试时曾杰豪吹嘘了一通自己的发家史。如何从潮汕小村落里靠做5分钱一个的计件手工珠花,步步为营,步步血泪。攒下钱财后闯荡省城,一家又一家地开设分店。他说他的偶像是地产巨鳄李嘉诚。曾杰豪拥有两家服装厂,体量不大,产线单一。在这个行业,衣服材质决定了使用什么类型的产线机器、师傅手艺以及打板质量。
更别说辅料、配饰、印制等繁杂的服饰工艺。
越高端的服装品牌,代工厂如满天星洒了海,随洋流遍布全球。人们日渐丰富的搭配需求,能养活整个珠三角的轻工产业。劳动力密集,气候宜人,深入地底的土壤挖不出煤与矿,却倚着海陆空路路通的便捷,平地生楼房,孵化每一个发达的机会。
广州为珠三角轻工业的龙头点睛。
说到底,其实曾杰豪经济实力有限,运气倒是不错。目前一家做自己的品牌,春夏女装为主;另一家主要是皮衣制造,给商场品牌做代工。后来还拿下分销权,在自己档口里出货。依赖广州白马服装批发市场的资源,分销倒是挣了不少钱。
日均上万人次的客流量,这里的档口比康兴村的铺面更值钱。
“当季爆品要挂在靠近门口两边,穿假人身上,还有最里面上排的这个位置。”陈晓薇拿晾衣杆点着几件款式新颖的皮衣,“必须让客人一眼就能看到。”
秦少红知道衣物也有过时的说法,“那怎么样算当季啊?”
陈晓薇想了想,“这个有点难解释,很多时候都是凭经验的。就这么说吧,至少提前一个季度卖下一个季度的货。你夏天卖短袖也不是不行,但人家早你一个月卖,人家吃肉你就只能喝汤了。每年年底厂里的设计和生产部门会定出第二年的款式、数量还有到店里上架的时间。虽然我每次都是来什么就卖什么,但哪款销量怎么样,我会及时告诉工厂那边。”
“他们生产部有时候备料过多,还会积压库存。积压库存就尽量现在门店之间调货,或者我们一件贵的搭一件便宜的,半卖半送那样卖出去。”
“你现在问也没用,跟着学吧。”陈晓薇隐晦地笑,“对了,如果要我和明恩协助你谈客开单的话,你开多少货,就要拿出一半提成来分给我们。”
“什么?”秦少红瞪大眼睛,像没听明白一样,“还要跟你们分?”
“学费不用交的吗?”
陈晓薇毫不客气。她拿起那盒放至半凉的酸奶,掏出口袋吸管,啵的一声,扎穿塑封。她大口大口地吸着,不甚在意秦少红逐渐难受的脸色。
“我这人丑话喜欢放在前头说。别想着跟曾老板投诉,二比一呢,你没有胜算。”
秦少红终于领悟到粤语里那句“新嚟新猪肉”的意思,她现在就像一条刚刚从屠宰场拖出来的整猪。
新嚟新猪肉——任人切。
[K1]粤语俚语,意思是形容人极其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