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晴脱下裙装，艰难地在房间里换上一条方便出门的阔腿裤。何敏今日例休。贺晴犹豫半天给她打电话，问能不能放到明天调休，先回来顶一顶前台。何敏答应后，紧赶慢赶从家里赶来，一踏进淘金宾馆就高声喊。
“从实招来，到底是谁约你？”
贺晴拿着相机，“我就是……去帮刘泽拍点照片。”
“拍照片？他会给钱你吗？”
贺晴偏不回答这个尖锐问题，“都是住客，就当帮个小忙。”她又着急补充，“去医院那几次都麻烦他，我还人情而已。”
何敏一个劲地笑，看破不点破，但嘴角弧度翘太高，分明在嘲贺晴色令智昏。每月为钱长吁短叹的她，现在舍得给人免费拍照？
贺晴有些难为情，“你笑啥呢？”
何敏挑眉，“没，上午在家看了个电影，喜剧。推荐你也看看，特别好笑，我到现在还在回味。”
“片名叫什么？”
“叫「嘴硬」。”
“……”
直到刘泽驾车离开康兴村，还在车上问，“何敏吃错药了吗，怎么一直在笑？”
“我哪儿知道。”
贺晴瞬间脸红，赶紧将目光掷出窗外。
车身汇入高速公路，化作深海洋流中的群鱼，沿统一细径，密密地游。南北西东，交叉延伸的道路是覆在城市心脏的毛细血管，由车轮搏动，永不停歇。贺晴第一次在白天看广州。原来广州也有丘陵与群峰，铺向地尽头的幢幢建筑，散在山脚下，成了远方山腰的裙摆。
贺晴问，“那是什么山？”
刘泽眼角瞄过去，“我也不知道，应该不是白云山吧，白云山不在这个方向。”
“你不是广州人吗？”
刘泽挑眉，“我是沈阳人。”
“什么鬼？”贺晴笑了，忍不住嘲一句，“我看你是个憨憨。”
“憨憨是什么意思？”
贺晴大笑，“就是低B[K1] 。”
“……何敏就没教你点好的？”
贺晴点开手机app，一上午过去，视频评论数依旧是孤零零的“5”。她侧过头问，“你怎么不帮淘金宾馆评论一下？人气好低啊。”
“我没时间刷短视频。”
“那你有时间出去玩？”
刘泽切换车道，拐入辅路，“我是邀请你到项目去拍照。一期快要落成了，明年就能投入使用。我们引进其他投资方，现场进度要拍照做汇报的。”
贺晴佯怒，“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还说带我出去玩。”
“难道你不想看看红姨以前去过的地方吗？”刘泽说，“她当时知道要在从化建养老公寓，开心得不得了，说终于有人替我妈完成一桩心事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车子停在项目外围。
围挡砌了墙，与人齐高，漆上波澜壮阔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民主富强和谐了一整条路。“封顶大吉”四个字自上而下，在绿色棚纱未摘干净的主体大楼高悬。字体豪气，粗俗的红，显眼的黄，从高速公路出口处眺望，已经能看得一清二楚。
路面浇灌水泥，贺晴拄拐走着，倒不费力气。
她突然喊住刘泽，“等一下。”
“怎么了？”刘泽停下脚步，语气变得担忧，“是不是脚疼？我其实给你找了个轮椅，但我刚刚没好意思当你面拿出来，就在后备箱。要不我现在去拿？”
“不用。”贺晴差点翻白眼，“你不是让我拍照吗？你来帮我扶着拐杖。”
她单脚卸力，站在原地将建筑外围拍完，又继续往前走。
“这里怎么连个草坪都没有？”
“绿化等二期全部完成再铺。二期是乐体中心，有娱乐性配套设施，楼层也矮些，现在落成一半了。就那边——”刘泽指住远处在建部分，“那边是泥路，要带安全帽，我们不过去。”
“娱乐设施？”
“对，图书馆，小茶室，还有电影中心。老年人心理状态也是很关键的健康指标。现在的养老配套已经很成熟，还预备一支急救队伍随时待命，比那时候的怡海养老院好多了。”
贺晴想到怡海养老院的低廉收费，“那这里会不会很贵？”
“分设了不同价位的房间，配套会有区别，你也可以认为是丰俭由人吧。”刘泽半低下头，将脚边一小块石子轻轻踢远，“我已经尽力了。能整合养老投资产业的公司不多，没办法盈利的话，哪怕政府有投资，开发商也不会接的。”
贺晴轻声问，“你这么辛苦，是为了你妈妈吧？”
刘泽站在原地。再往前走，就能绕过主体大楼，去到溪谷边界。那里水草丰足，绿与绿之间，凭高低交叠出的阴影分辨植株，像无人问津的世外桃源。夏天河水徐徐远去，冬天落日伏在山涧。昼夜无寐的城市离这里很远。要将一片荒地打造成建筑，再提炼出归属感与功能性，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完成的简单事。
“不仅是为了她。怡海有很多人的遗憾，我只是想遗憾能少点就好了。”
这一刻，贺晴有些想拥抱他的冲动。这种冲动无关男女。尘嚣难见的城市边缘，有这样一个人，或者说有这样一群人，正在为人世间弥补一些苦追不回的遗憾。这件事让她感动。
愿意挥发余热的人们，是社会的良心。
贺晴忍下冲动，“我们走吧，还有哪里要拍？”
“后面有个小坡，不远。上去是一条自然河流，景色还不错，带你过去。”
“好。”
贺晴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她拿出来，发现是淘金宾馆视频账号后台的私信。刘泽轻声催促她往前，她犹豫几秒，选择先点开查看。是一个名叫“KITTY妈”的女性用户，给她发来几句话和一张图片。
KITTY妈：「我看了你视频下面的评论，你是淘金宾馆老板的女儿吗？秦少红的女儿，是个沈阳人，对不对？」
KITTY妈：「图片」
KITTY妈：「这是你妈妈吧？」
时隔十二年，贺晴第一次看到秦少红照片，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何敏说秦少红不爱拍照，淘金宾馆几乎没有一人留下过跟她的合影。
照片里，她剪了个利落短发。红唇噙着笑，目光与日光相融，一切都那么温和笃定。
这真的是她妈妈。
贺晴禁不住有些手抖，腋下夹紧拐杖，快速地敲屏幕：「对，你认识她？」
KITTY妈：「当然认识，我们还差点打架了，哈哈……」
贺晴：「什么意思？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KITTY妈没有回复贺晴。
这份沉默很致命。她直接朝贺晴心湖掷出一颗巨石，边角带棱，击得湖面涟漪不断，湖底蚀出凹痕。
那天贺晴连自然风光都无心观赏，匆匆拍了些照片，魂不守舍地说想回康兴村。刘泽劝道，说不定只是个工作场合认识的人，互联网上要扒个照片还不容易？而且红姨怎么会跟人打架，你别太紧张。
贺晴听不进去。
她反反复复查看KITTY妈的账号，里面只有几则短视频，都是明星跳舞或者唱歌的内容，毫无个人生活痕迹。她开始怀疑这是个小号。但谁会这么无聊开个小号来给她发秦少红的照片？耍她吗？倒也没这个必要。
茫然和被吊胃口的烦躁持续一周，贺晴发现淘金宾馆账号多了一条评论，点开看，居然是刘泽。他只发了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
贺晴截图给他：「刘生，你的老年人手机终于通网啦？」
刘泽：「让你高兴高兴，还惦记那个人呢？」
贺晴：「嗯，给她发了三四次消息，都没回我。」
刘泽：「也许就是个骗子。」
直到贺晴再次更新淘金宾馆账号视频，已是11月初。她在宾馆做对账，眼看着私信栏里久不动弹的头像忽然跳到最前面，贺晴心脏几欲蹦出喉咙。
KITTY妈：「我们是在火车站做批发认识的，好几年交情。」
KITTY妈：「我昨天才到广州，想跟你见一面，有空吗？出来喝个咖啡呗。」
在刘泽与何敏再三力劝下，贺晴还是答应了跟KITTY妈见面。何敏皱紧眉头，口口声声说，“你别以为一线城市多安全，随处都有人割肾割肝，拐卖妇女儿童！”
贺晴无奈，“我只是去见一下我妈的朋友，就市中心，我挑人多的地方见面，不会出事的。”
“发个红姨的照片也能叫朋友啊？”
“那你们连我妈的照片都没有呢。”
“……不去又不会少块肉！”
“可是我想知道她究竟还发生了什么。”贺晴语气笃定，“那是我妈，我真的想知道。”
刘泽见何敏拗不过她，“要去也行，你让我陪着你去。”
KITTY妈跟贺晴约在天河猎德的写字楼底商广场，负二层星巴克。闹市中心，人来人往，符合贺晴的安全标准。刘泽一边驾车一边跟贺晴解释，猎德这处，是全广州最贵的城中村。每年端午节，水汽与雷鸣鼎盛，沿这条河涌往外划进珠江的龙舟里，坐着的都是富贵人家。
贺晴从猎德大桥往沿江两岸眺望，楼宇密集，商厦耸云。市中心的村落气派傲人。
珠江水静。江面噬着船身，咂味良久，一艘艘船行得极慢。江面又是水砌的山林。风过船过，拨出如鼓震的浪，林中止不住喧闹。有鱼跃出，鳍尾大张，活生生似一只穿翠逐远的鸟。
车子进入地下停车场。水鸟鱼风都不见了。贺晴忽然紧张起来，尽管她已听过那么多关于秦少红的故事，但这将近十年的空白，才是母亲走到今天的真正血泪。她难以想象还会有怎样的考验等着秦少红，甚至换句话说，等着她这个女儿去旁观和历险。
看着暗哑通道两旁阔绰的地产楼盘广告，贺晴咽了咽口水。
“到了？”
“到了。”刘泽听得出贺晴声音里的紧张。他停稳车，又问，“现在走还来得及带你去伴溪酒家喝茶，要不要改道？”
贺晴勉力笑一下，“来都来了。”
“行，听你的，下车吧。”
周末商场人如蚁涌。
贺晴拄着拐，一步一顿，来往的人纷纷给她让路。她站在星巴克门口，踌躇不前，见刘泽准备迈进去，突然伸手扯住他的手腕。
“我——”
“喂，这里啊！”一个年纪与贺晴不相上下的女人，在靠近店门口的座位上喊，“你是秦少红女儿，对吧？”
贺晴只能硬着头皮坐下。刘泽随她一道进去，目光在女人身上短暂停留，问了句要喝什么。贺晴说随便，女人也说随便。刘泽在收银处站着。走回来时，他落座旁边空位，顺势支起手提电脑干活。他递一杯咖啡给贺晴，也递一杯给贺晴对面的女人。
他给女人点了水果茶。
女人身旁还有个小女孩，梳着双马尾，正一口一口地嘬着杯里的热巧克力。偶尔低下头，去玩带来的小玩具，模样恬静又可爱。女人将手机倒扣在桌面，往后一仰，露出她丰满胸围下隆起的孕肚。
估摸七八个月大，很显眼，看来刘泽刚刚就发现了。
“你老公啊？”女人笑着打量贺晴和刘泽，伸手摸小女孩的后脑勺，“曾钰，叫阿姨和叔叔好。”
“阿姨和叔叔好。”
“是阿姨好，叔叔好，分开叫。”
“阿姨好，叔叔好。”
小女孩确实乖巧。贺晴摇头，“他是我朋友，我腿不方便，他送我来的。”
“行吧。”
女人口气一松，对贺晴腿伤和刘泽身份没有任何兴趣。她的眼神过于直接，与黎卉的热烈不同，带着审视味道，在贺晴的眉眼三围处打量。
“我叫陈晓薇，你叫什么？我只知道你妈姓秦，不知道你爸是谁。”
“贺晴。”
陈晓薇点点头，“你跟秦少红很像，身材也像。多穿点掐腰的，不然你长这么高，腰线拉太长，不好看。”
贺晴头一回碰见跟自己差不多岁数，却对秦少红直呼其名的人。
红姐，红姨，少红，客气些的还喊秦老板，秦女士。唯独陈晓薇，句句都是秦少红。三个字读音分明，听不出嘲讽，只是直截了当得让人诧异。
她喝了一口水果茶，再解释，“别介意啊，我没念过什么书，又是做服装的，上来只会看这些。以前你妈也土，卖过几年衣服，后面越来越会打扮了。”
“我知道她开了家宾馆，在海珠区，叫淘金宾馆对吧？她前两年有跟我提起，但我一直没时间过去看看。我已经很少待广州了，大多数时间在老家的服装厂。”
贺晴问，“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妈的？”
“08年吧，年初，我记得当时还没过年。”女人回忆起来，又笑了，“说实话，我一开始真没想到她会混得这么好。”
“就她刚来批发市场那样子，居然能创业当老板啊？”
[K1]粤语：意思是弱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