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夜月,是将满未满的圆。
波音客机在平流层轰鸣,然后预降。对流层颠簸,飞机犹如一架电路失控玩具,抖似筛糠。贺晴闭起双眼,微不可闻地叹息半秒,与众人一并穿过月与黑夜,滑入广州白云国际机场。
终于到了。
落地后,夏风忽起。
薄云如雾,由拢至散,把空荡荡的天幕托得愈发地高。从航站楼出,她上了车,循着市区方向标识离去。机场景致被黑夜里的无边公路高速抛远,远至地平线,眨眼间,已分不清天与地。
一片混沌。
手机轻震。
贺晴解锁,看见微信里的未读红点。
童佳宇:「晴姐,你延后到下周的两个VIP会员摄影客单可能要给笑笑了,她说能坚持干到预产期前一天。」
童佳宇:「老徐刚开会也问了你打算休到什么时候。」
童佳宇:「你去广州干嘛?度假呢?」
妈的。
贺晴退出对话框,思来想去,决定给摄影总监徐闻景打电话解释请假缘由。手机滑过解锁,打开最近通话,贺晴滞了几分钟,敛起呼吸又回到微信界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针对她。
点进另一个聊天窗,备注是“小姨”。7条未读语音,贺晴心烦,眉心几欲拧成一个中国结。
她开口问,“师傅,到纺织城要多久?”
司机笑了,“靓女,我这才刚出机场,到市区至少要半个小时呢,这么着急吗?”
“我就问问。”
贺晴点开第一条语音记录。那头的高昂女声像扯起脖颈的鹅,音调浓稠,又生出尖细的笑。
「晴子我跟你说,你见着你那个妈呀,可千万逮紧她,拖也把她拖回沈阳来!你说你都三十岁了,爹早死妈早跑的,一个家整得七零八落,好人家男孩谁瞧得上你是不是?要不是我这个当小姨的对你还有心,你早就……哎哎哎,你放下!你放下!该我摸牌了!哪轮得到你这个烂——」
声音蓦地离远,脏字倒是一个不落,全入了耳,搅翻贺晴心绪。那头又凑回来,低低笑着,姿态偏摆得颇高。
「你姥姥的坟头得迁了。这些年家里子子孙孙,干生意就破产,去打工就被骗钱,说到底就是那坟头风水不好。昨儿跟你舅他们也商量好了,必须迁坟,这是祖宗十八代的头等大事!你说你妈一走那么多年,没尽过孝,为人子女这样合适吗?迁坟还得花不少钱……」
贺晴不愿听。
她把手机倒扣在腿上,指腹用力抓着,泄不出心里的火。路灯瘦高,将一切黑影快速拉长,再缩短,一张一收,突突地凿进贺晴眼里,似乱飞的蝇。
她不耐烦地再次闭眼。
司机往倒后镜里一瞧,便不作声了。直至广州城区风貌亦趋亦近,繁灯点点,车水马龙。行进速度慢了下来。红绿黄灯串联道路脉搏,商厦矗立,无穷尽地在路旁高低错落。每条路的终点嵌入另一条路的开端,首尾互嘬,沉默而亲密。
城市建筑群,像装载着人与梦的无声游行。
“靓女,到了。”司机按照约定地点停下,“开门注意点,这边路基太高,车门别刮到了。”
贺晴用手机软件付款,拿着行李下车。
街头灯光普照。眼前明晃晃立着一排围挡,「地铁X号线建设中」,几个大字将贺晴视线终止于路中央。她看不见对面是什么。目光一顿,远远就有人朝自己招手,连走带跑地来到她面前。
是那个跟她联系叫何敏的女孩。
贺晴默默打量几眼。
何敏二十出头模样。杏仁眼,菱角嘴,勾勾弯弯衬出满脸讨喜,鼻梁起势温柔,看着像个好相处的。
南方四季如春,似乎人也一样。
“贺晴吗?我是跟你联系的何敏。”何敏边说边弯腰,打算接过贺晴的行李箱,“你跟红姨长得真像,一下车我就认出你了。来,我来帮你——”
“不用了。”
贺晴听见那两个字,心头一紧,突兀地避开何敏的手。她不过来待三五天,没必要跟任何人熟络起来。
何敏没有勉强,“那我先带你去宾馆休息。”
从新港西路上的中大纺织城东面过来,向西边移动,她们走进康兴村牌坊里。
贺晴走得很小心。
石砖旧路粗粝,行李箱滚轮在夜巷中嘎吱磨响,异常刺耳。有人路过,两眼在她身上点了点,又滑远去。
贺晴有些尴尬,脚程加快,行李箱偏叫得更欢。何敏稍稍回头,只瞄了一眼,又转过弯,捡好走平坦的路领着贺晴过巷。
行李箱声响终于小了。
临大路的街铺门面尽是招彩摇艳的布料,悬着裁成菱形铺叠的面料版,栉比有序,把店里通白的装潢抹满节庆礼盒的纷呈色彩。间或有兜售五金的小店夹杂其中,不卖锁头扳手,卖的是缝纫、磨剪、裁衣的大小器具。金属带了寒气,一眼望去,潮热夏夜温度迫降。
珠江的风吹不进这道城腹里的人间罅缝。
往巷尾走,似钻了羊肠,一切都紧窄起来。食肆溢出的炊烟淡白夹蓝,腾起,聚拢,把人潮颅顶淹没,久久不散。
糜粥,汤粉,炒面,盖饭,主食果腹,碳水丰沛。又见烧腊,麻辣,白切,卤味,飞禽走兽,荤素不忌。店名开头必是五湖四海的城市名谓,湘水辽水,越山过海的熟客挑拣着进进出出。劳累的人吃饭,图快图鲜,木筷扎进碗里,酱色的肉沾荤的菜尽数囫囵入肚,即食是人们忙里抽空的享受。
金黄饱满的麦穗被五只仙羊衔来宝地,落了【羊城】的美名。
一个让人丰衣足食的城市。
贺晴抬手看表,夜里9点15分。每个途人却像上了发条,步履不停,没有半点准备歇息的迹象。
一时走了神,她没看路,一脚踩住路边从化宝盆飘出的溪钱。描红涂金的薄纸只烧了一半,另一半在贺晴脚下熄掉。
“靓女,你看点路啊!死人衣你都踩,大吉利是!”
心急师奶大喝一声,口沫横飞啐了几口,两片嘴唇因为愤怒翕张得极快。贺晴听不懂粤语,倒是看懂了路灯下来势汹汹的一道眼风。
“不好意思!靓姨,有怪莫怪!有怪莫怪!”何敏迭声道歉,转身轻推贺晴肩膀,把她从惊吓中晃回神来,“靠这边走,看路。”
贺晴心有余悸,拉着行李箱推杆小心翼翼朝前。
走了几步,没看过这般场景的她又忍不住回头:那位师奶正阖眼念叨,似咒似愿。火烛燃纸通明透亮,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送远了,耷眉耷唇,坦然诚心。
溪钱拓印符咒,落在渺蓝烟里,一半是纸一半是灰,化作另一道通关密语。
人鬼也有重逢时。
“今天是七月十四。”何敏低声跟贺晴解释,“中元节,村里烧衣的多,你踩到人家祖宗的粮票了。”
“中元?”贺晴把头转回来,“不是七月十五吗?”
何敏笑了笑,“有的拜十五,有的拜十四,这里住的人天南地北都有,规矩比路多。”
好吧。
贺晴心里叹了口气。
穿过3000公里跋涉到广州,全然陌生,不安大于好奇。广州似个高温蒸笼,仲夏夜里热度不见消退。拖着箱走了十来分钟,贺晴薄汗自后背透出,贴身T恤闷出一股潮气,让她浑身更不自在。
落地不到两小时,她想回沈阳了。
“到了。”
二人站到Y字型大路口的一侧。何敏声音刚落,贺晴抬头,看见竖挂在左边的招牌——淘金宾馆。
这就是秦少红留给她的“遗物”。
秦少红,她的妈妈,一个不辞而别十二年的女人。
整幢宾馆一眼扫完,只有四层楼高,叫宾馆夸张了点,体型像个青年旅社。深灰建筑墙面被人为打磨,路灯簌簌其上,却不反光。所有光粒汇入细微缝隙,透出雾面的美。
冷色调里的暖度。
门是木门,沙比利红,由白底杂色的花岗石装嵌,看着沉,工艺倒是精巧。仿着民国初期广州西关大屋的趟栊,条条圆木如水光滑,似景德镇窑的木纹釉彩,有返璞归真之感。木门通风兼采光,往右横向开合。
贺晴提起行李箱走近,箱底磕到门槛,才发现还有一道电动的隐形玻璃门藏在木门之后。
看来装修花费不少心思。
念及此,贺晴心头坠了块重铁,连着嘴角悄悄往下撇。
1997年,他们一家三口从沈阳大东区番号三零三的国营煤厂家属区搬至新房,隔了两幢楼,面积比原先屋子多出10㎡。这是煤厂质检科工人父亲贺成勇的“功劳”。他从市场经济转型的阵痛期中脱颖而出,保住这个国企铁饭碗,很是神气。
同年,秦少红随大军下岗。
添家具铺地砖,拉管排线,提灯展布,秦少红嘱咐几句,被贺成勇讥讽她懂个屁的装修。后来,她什么意见都不提了,偶尔垂着眼,独自躲在厨房抽烟。
神态静默,像一尊经年已久的雕塑。
贺晴从大门口收回目光,望向宾馆一楼全貌。
右边是前台,一米半宽,仅容一人工作身位。左边是小侧门和楼梯。楼梯出乎意料地宽敞,扶手被摸得油亮,台阶分明,螺旋而上。
来往的人不少。
一楼中间挂了一副看不出派系的朦胧画作,长约3米,装裱在奶白色画框里。色调不似建筑外立面那般清冷。有桃粉,柿橙,莓红,梨黄,于显眼处技法独到地叠涂,边缘晕开如湖中静漪。又缀墨了些蝶蓝,燕黑,狼灰,虎棕,点睛似的引人视线往上扬。
颇有种豁然开朗的意蕴。
“这是葛先生的画。”何敏顺着贺晴目光介绍,“我们宾馆离地铁站近,人流一直很旺。又是Y字路口转角第三栋,风水上避开“反弓”恶煞,挂了这幅画,生意很好。”
贺晴头一回笑了,有些轻蔑。
她笑秦少红入乡随俗,连广东人的神神叨叨也学了去,这幅画恐怕被骗不少钱。
贺晴问,“葛先生是个风水大师?”
“我们这303房的住客,是个穷——”何敏一时嘴快,吐了吐舌头立马改口,“自由画家,他给宾馆的画都是免费的。”
贺晴一愣,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