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保洁阿姨顺楼梯而下。
鬓稍花白，五十出头，着一身淡蓝制服，右胸口名牌上写着“张珍珍”三个字。
制服的袖边衣摆滚着藏青色窄边，小立领，浮雕扣。开襟不似寻常制服般生硬，自颈下蜿蜒，收至腰侧中线，方便蹲下时鼓起的腹部不受布料束缚挤压。再细看，围着腰际是一圈隐形口袋，鼓鼓囊囊，能放不少物件。
贺晴有些惊艳，这套保洁服装虽旧，却兼具美感与实用。
张珍珍瞧见贺晴，边摘手套边往前，喜上眉梢，“终于来啦？”
何敏点头，再看向贺晴一副不愿多与人打交道的神情，又道，“张姨，布草都送洗了吗？明天二楼四楼有人退房，下午两点前要做好房，今早上已经有预订的了。”
“都送过去了，明天八点前送回来。”
“行，你先去忙吧，辛苦啦。”
张珍珍冲贺晴笑，眼纹推挤着往鬓角追去。贺晴避无可避，只好挤了道不失礼貌的浅笑回应。
张珍珍更乐了，边往侧门走边说，“嘿，真像，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贺晴嘴角僵住。
何敏从前台柜抽出几张干净纸巾，递给贺晴。
“广州城中村就是这样，路不好走，人也挤，和沈阳很不一样吧？箱子黏到溪钱灰，干掉不好擦。”
她的视线往下，隔空敲了敲行李箱边缘。想起贺晴护食般护着行李，何敏能读懂这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距离感，自己就不替她动手了。
贺晴接过纸巾，“你很细心。”
“我负责客房和保洁，跟客人打交道习惯了。刚才那位是张珍珍，我们叫她张姨，保洁部的领班，她最近值夜。”何敏抬头看了墙上的钟，又道，“你先休息吧，留了206房给你。”
“那个——”贺晴音量低下，“我妈人呢？”
【妈】这个字，被久远时光抛到世界以外，重新开口，她竟有种齿夹间微凉酸涩的陌生感。
“我真的不知道。”何敏盯着贺晴不自然的神色，却选择实话实说，“你来之前我就跟你讲过，我们确实都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也只是听她的安排，把淘金宾馆留给你。”
何敏忆起当时贺晴在电话里把她当诈骗犯的警戒态度。
再三确认了秦少红身份信息，连宾馆房产证都拍照回传过去，才把贺晴“请”到广州。淘金宾馆地块属于村集体用地，秦少红租赁的是建筑物的长期使用权及持有公司股份，赠予之后需要新股东当面到村委部门进行备案登记。
贺晴目光垂落地砖，长睫微掩，挡住满腔的不解和恼意。
搬不走，挪不动，留给她这幢东西有什么用？
何敏小心翼翼开口，“今天是月初第一个周三，按照规矩，夜里12点前还要收齐几个月租住客的月费。”
贺晴猛地抬头，“月租住客？这不是宾馆吗？”
怎么整得跟出租屋似的。
“我们有长租和短租两个模式。酒店业么，有旺季也有淡季，长租反而是一笔很稳定的收入。一般按月结算，住客都是老熟人了。短租的话分日租和时租，日租就是普通宾馆那种订房。时租主要给附近美院和工作室的年轻人搞团建和桌游，特别火爆，每个周末都订满。”
“这些都是谁想出来的？”
“红姨啊，我们都听她的。”何敏语调轻快起来，“穿什么，用什么，怎么做，她教得很好。”
贺晴听出何敏语气里的崇拜，又生起怨怼，鼻间泛酸。
一走十二年，她什么都没教过自己，现在倒成了别人的榜样。
前台左边是两台固定座机，右边是硕大的显示器和文件置物架。用品简洁，何敏眼珠轻转，手速利索，三两下就叠好。
“一直以来前台都是由红姨自己负责。退房规定在上午10点到12点间，晚10点后不接待没有提前预订的新客，以前出过事呢。”
贺晴耳尖，抓到最后那句话，“出过什么事？”
“夜里酒鬼闹的，红姨说哪怕少挣点也要确保住客安全。其他人我明天再介绍给你认识，我等下要回家了。”
“回家？”贺晴没想到何敏要走，有些慌，“你不住这儿吗？万一夜里客人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办？”
“放心吧，我就住附近，有事打我电话，两分钟内赶到。”何敏拿着206房的钥匙，又掏出一个文件盒，锁上前台抽屉后全部递给贺晴，“206以前是红姨住的，门锁用钥匙。其他房间都用门卡，丢了重新制卡设置就行，这些我明天再教你吧。一楼统一给保洁阿姨住，二到四楼是客区。宾馆的平面图、管理手册、林林总总所有账号密码，股份转让协议都在文件盒里，你先看一下。”
这轻松的口吻并不具备安抚作用。
贺晴心情比资料沉重。
何敏补充道，“玻璃门是自带门禁的，住客自行刷卡出入。今晚住的日租客就四户，我都登记好了。”
电动玻璃门咔哒一声，感应上锁。
何敏走了。
贺晴捧着资料盒，站在淘金宾馆一楼那副画前。再抬起头，画里线条如藻，随笔端的风波乱摇，左一撇右一捺，毫无章法，难怪免费。
她觉得这画不美了。
206房是一室一厅一浴的格局，家具简约。头层牛皮的意式磨砂云朵沙发，褶皱轻软，像个极暖的怀抱，横在贺晴面前。
一副欢迎回家的姿态。
她没有坐下，反而走到窗边。车与人在二楼视野里似等比例缩小的人造模型，色泽纷繁，清晰逼真。归客如切叶蚁般勤恳，宽街窄巷中拖着身影驰来，又远去。生计让人不顾一切，连时间都忘却。
即将10点，广州康兴村还未入眠。
贺晴拿手指轻敲窗户玻璃，发现是中空的两层，难怪隔音效果好。秦少红那些她没见过的妥帖至善，都尽数奉送给这座陌生城市。
贺晴鼻头又酸了。
她决定什么都不管，先去洗澡。
吹头发的时候她才开始逐条翻看未读微信。
童佳宇，她的同事，稚悦高端儿童摄影机构沈阳店的摄影师，和她同期进的稚悦。人比贺晴小三岁，是个男摄影师。
解释完所有弯弯绕绕，童佳宇最后假装无奈地道：
「总之老徐好不容易被我说服了，单没有给笑笑。不过暑假是爆单期，下周很难再排时间和棚景给客户。万一你的客户要求如期拍摄，那就麻烦了。」
贺晴没有道谢。
无事不登三宝殿，好意都有代价。仿佛几千公里外的老徐得了感召，几分钟后，摄影师群里出现一条通知。
贺晴点开。
老徐：「@贺晴，下周棚里安排不过来，你那两组客户如期拍，让大宇跟吧。」
童佳宇：「保证完成任务。」
这算是另一种福灵心至吗？
鹤蚌都没开争，渔翁一个人把戏演完了。
贺晴心里躁得想扔手机，却舍不得。时至2017年，沈阳薪资水平在东北这片沃土之上并不算低，可放眼全国，实在拿不出手。贺成勇癌症病程长达两年，中间几次病危，贺晴不得不停下工作去照顾。最后他两腿一伸遁入冥府，顺便把家底掏空大半。
幸好他还有几十万傍身。
仅存那套旧房供给贺晴一个栖身之地，不至于落魄街头而已。
沈阳的春夏秋冬如黑白分明。病房与手术室隔了一道楼间连廊，三台日立电梯，二十分钟步程，在四季中见证贺晴与贺成勇来回穿梭。
这份赡养责任到底有多少爱，贺晴自己也说不明白。
在失无可失的人生里，她用力抓住过这段凭一场苦病遥遥维系的父女情分。鹅毛大雪如山般压垮病房外的瘦削树干，贺成勇枯槁蜡黄的手背再也扎不进针头，那时候，她的妈妈在哪里？
她怎就舍得连声再见都不说？
邮件APP弹来新消息。贺晴迅速点开，目光在屏幕览过，「很遗憾通知您，这次我们没有采用您的摄影稿件，希望以后……」
半分钟后，这封邮件被塞进垃圾箱，和那200+的垃圾邮件用的都是同一种话术。
屏幕熄掉。
卑微梦想熄掉。
贺晴眼里的光也熄掉。
手机被重重捏紧，又轻轻放下，像极了她的尊严。
她把行李箱从客厅搬回房间。心室像退潮后的滩涂，深灰交纵暗黑，沙砾与海岩一样斑驳。嶙峋的，尖锐的，难堪的一切被迫裸露。
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惨状。
沈阳摄影圈子很小，技术好的摄影师没几个。总监徐闻景是业内大拿，贺晴当初进稚悦就是冲着他的名气去，想跟着学习，被压薪她也认了。
这回是职场边缘化。
对一个三十岁且未婚未育的女性而言，打击未免太大。贺晴又想起小姨那番难听的话，忽然如鲠在喉，决定不把衣服从行李箱搬出。
她要在一周内把这幢宾馆转让出去，赶回沈阳。
行李箱拉链声划穿屋内沉静。
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贺晴瞳孔骤扩，用力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喊，隔音良好的楼道里，回荡音调像捂紧枕头发出的嗡叫。
“又停电啦！”
刘泽也眨了眨眼。
广州城中村夏夜，用电高峰，这种情况居民们习以为常。室内空调断电，两片长扇叶似触电般短鸣一声，在混沌里缓缓敛起。他从桌面泛蓝图纸中抬头，听见有人下楼的隐隐脚步。
应该是去敲206房了。
刘泽起身，摸黑拿起手机和门卡出门。他住301房，却没有往楼下去，迎着幽暗的应急照明灯踏步朝上走，来到四楼。
401房门很快打开，一个穿长袖长裤居家服的女人见到刘泽，表情平静。
刘泽开口，“芹姐，停电了，珍婆婆还好吗？”
被唤芹姐的周凯芹点头，“今天理疗做得早，九点就睡了，没事。”
楼道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嚷。刘泽偏过头，细听片刻，又传来急促的拍门声。这时，他与周凯芹同时想起，今夜宾馆来了位故人的“新人”。
是秦少红女儿。
“我去看看，你们先休息。”
刘泽说罢，踱步沿楼梯往下。台阶一步一顿朝前，住客稍带怨气的抗议一浪比一浪高。二楼人群中立着个眼生的女人，目光微恼还有些茫然。
乍看过去，眉骨饱满，眼窝深邃，面中庭自带北方佳人的修长英气，颧低而鼻丰。
她与秦少红眉目如出一辙。
有人用粤语问，“有没有搞错啊，这时候才来停电？”
“你不会修就赶紧找人来啊！”
“已经找了。”
贺晴冷冷回一句。
应急灯光线不足，没人看见她短裤下因为匆忙出来被茶几磕红的膝盖。她给何敏发了微信，也打了电话，人却还没出现。
她收回自己觉得何敏好相处的第一印象。
“突然停电，想吓死人啊！你们是宾馆，没有备用发电机的吗？”
“其实以前红姐都是自己修的，三两分钟就能弄好，这里也不是第一次停电了。”
用粤语的人换了普通话，“老板，这么热的天，没有空调怎么睡觉啊？”
“换老板连服务态度都变差。”
“我去修吧，应该是保险丝熔断了。”刘泽说罢，越过面前几个怨声载道的人，冲贺晴开口，“你拿手机来帮我照明。”
贺晴盯紧眼前比众人高出一个头的陌生男人，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