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见贺晴双腿生根,岿然不动,又补一句,“走吧,你再愣着天都要亮了。”
有人小声笑出来。
然后,人人都约好似的低低笑着,拿眼尾去睨这里的熟客刘泽。不过一个玩笑,没有恶意,却让贺晴万分尴尬。
她的双颊骤然热起。
别无选择般跟在刘泽身后,二人往一楼配电房走。贺晴还没看过宾馆平面图,下到一楼才知道配电房在楼梯后面。
“你开手机灯。”
刘泽从配电房门左侧小箱下方摸出钥匙和电笔,打开配电房门。线路密布,插头如蜂窝孔般规整挤满整个电箱。
“灯朝上。”
贺晴抬高手机,光束铺在刘泽指定的位置。
他开始处理熔断的保险丝。
“这里以前有个电工,倒卖过宾馆的电器,被辞了。”
刘泽突然开口,视线没有离开手头动作。贺晴知道他在跟自己讲话,想了半天,只回一个字。
“嗯。”
她的心根本没在这幢宾馆的任何位置,也没随她来到广州。它还在沈阳。在大东区番号三零三的旧房里,又或惴惴不安地,在沈阳大悦城旁的稚悦摄影棚内跳动着。
刘泽稍顿,没想到贺晴与秦少红完全不同,是个冷性子。他侧过头,却被强光击中眼球,瞳孔蓦地一紧,脸又转回来。
他没看见贺晴比嗓音更冷淡的表情。
“夏天偶尔用电高峰会断电,红姨自己能修,就没再请人。建筑是推倒重建的,线路还没老化,没有电工盯着也不要紧。”
贺晴小声问,“她,会修吗?”
记忆里她总是扯着嗓子喊,妈,妈,妈妈——台灯坏了,风扇不转了,遥控摁不动了,煤气灶阀门打不起了。秦少红满脸无奈,盯着一堆根本不懂的线路物件沉默。这时贺成勇会挤过来,粗胳膊粗腿,蛮横地往她和秦少红中间一杵。
秦少红便浸在他的影子里,连表情都看不见了。
“爸给你修,你妈啥也不会。”
我妈啥也不会啊。
“她当然会。”刘泽语气带笑,仿佛听了个问【1+1是否等于2】的问题,“她连电脑都会修。”
贺晴怔忡。
阀门往上一推,电流无声从头顶天花秒速融汇,满目皆是亮堂。有人在二楼哄笑,声音颇杂,间夹几句无关痛痒的抱怨,很快各自散去。
贺晴把手机收起。今晚对她来说压力超载,心烦意乱,闷不吭声就往二楼方向走。
“喂——”刘泽喊住她,“今天要交月费,你不收钱吗?”
他心底浮出些不满。
连声谢谢都没有,秦少红的女儿难免有些过于傲气。
贺晴脚步顿住,才想起何敏交代过这件事。人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她转过头,“你是月租客吧?”
他刚刚掏电笔的动作可谓行云流水,熟稔得很。
刘泽不作声。
他掏出手机,划拉几下,“我把你拉到住客群吧,你微信多少?”
“不用了。”贺晴毫不犹豫拒绝,把自己的收款码点出来,“你帮忙拍一下我的收款码,发群里让他们自己转我吧。”
她不想加任何人的联系方式。
刘泽一听,这姿态挺高,往常都是秦少红亲自登门收的钱。他不愿多说,直接扫码备注301房把自己租金付了过去,“记得给我开收据。”
贺晴收到一笔3000的租金。料想不到这一带租金这么高,她又问,“你拍照了吗?”
“没。”
刘泽把手机往口袋一放,直接迈开两条长腿往楼上走。贺晴急了,想喊停刘泽的脚步,“喂,那其他人的钱怎么给我?”
“你自己看着办啊。”
他的背影和声音一样利落,利落得不近人情。
贺晴想骂人。
不过帮个小忙,他那双眼,已经靠隐形触角伸到天上去了。
何敏电话适时打进来。
还没等贺晴开口,何敏歉意连连,说自己刚在洗澡没接到电话,又听说已经恢复用电,问贺晴有没有吓到,要不要她今晚过去陪着。
这般主动,贺晴吃不消。
“不用了。”她声音闷闷的,“你告诉我还有哪几户要收月费,我现在去收。”
无非是敲个门的事而已。
贺晴按照何敏发来的客户登记名单,走到二楼。整幢宾馆二至四楼格局相同,走廊两侧都是客房,过道敞亮。房间不多,纵深不长,为了保护住客隐私,门口依次错开,声控灯隐匿在天花。
201住客叫陈小聪。
贺晴先敲他的门。这边还没人来应,旁边202房突然啪地一声,像给门磕了个头般响亮。门缝下,贺晴瞄见202室内灯熄了,走廊感应灯却被唤醒。
这是,躲房费的意思?
201门小幅度打开。慌慌张张探出半个黑漆漆的脑袋,从下往上,抬起之后,对着贺晴展露稚气的脸。莫约是青春期,两颊痘印在流火似的夏际里,通红鼓胀。
年纪小小,居然有家不归。
陈小聪满脸诧异,音量如蚊呐,“怎么……你,你是干嘛的?”
贺晴说,“我来收月费。”
“明天,明天会给的!”
哐地一下,门被推紧上锁。贺晴继续敲,里头再没声响,誓要与她沉默到底。三分钟后她败下阵来,转而去敲旁边202房。
整幢楼比大雪封路时的沈阳还要安静。
看来这一层住的都是硬骨头。
她怕惊扰其他住户,只好先放弃二楼。循着楼梯往上,她来到303房门口。才敲了两下,就有人高声呼应,半分钟后夹着拖鞋的脚步由远至近,门开了。
303房,葛辉,是何敏口中的自由画家。
夜里10点半,他还穿着沾满颜料的围裙,活似个调色板上身。脸型瘦窄,身材偏高,半长的发微卷,遮掉一半眉眼,肤色深沉让人辨不清岁数。
忽地,他冲贺晴咧嘴笑,眼褶比眼皮深邃,应该上年纪了。
“今晚刚到的吧?”葛辉把指腹的油彩尽数抹在围裙,有些难为情,“累不累啊?你看我,忙了一整天,也不知道收拾一下才见你。快点,快点进来坐!”
直视过去,贺晴瞄见窗台有个应急照明灯,似乎停电没有对他造成影响。再听这口吻,应该是秦少红临走前交代过女儿会来。
只是,葛辉熟络的语气让她很不舒服,“不用了,我来收月费的。”
“进来啊,怎么不进来?我——”葛辉想了想措辞,“我跟你妈妈关系很好的。”他细细打量贺晴,丝毫不觉得唐突,嘴角含笑,发自肺腑地赞叹,“你们两母女长得可真像,一样是美人!”
或许他真的跟秦少红关系很好。
但此时此刻,像只不要脸的色狼。
贺晴往后退半步,又道,“你可以先把月费交了吗?”
“呀,你腿怎么了?”葛辉双手撑膝,无视贺晴提问,半弯下腰去盯她磕红的腿,“这得上药啊,不然明天会淤青。我这有药,你进来我给你抹,别怕,我轻轻的,不疼的啊。”
葛辉转身回屋里找药。
哐地一声。
他侧过头,贺晴已经把门关上,消失得像从未来过。
她魂儿都没了。
贺晴快步冲往四楼,似有龇牙咧嘴的猛兽在身后穷追不弃,半点顾不上腿疼。她稍喘着气,蹙紧眉头往回看,三楼无人无影,葛辉没追出来。
这都什么人啊!
真晦气。
贺晴踏亮四楼感应灯,敲着401的门。来人脚步很轻,几秒之后门打开,是个头发有些灰白的中年女人。暖灯下也能看出肌肤洁净,身量纤纤,与发色毫不相衬的年轻,像是熬了许多个不眠的夜。
一双狭长的秀目添了怨,正剜着贺晴。
“我是……”
“我知道。”周凯芹直接打断贺晴,把现金递出,“都快11点了,不能等明天再收吗?屋里有人要休息的,别再夜半三更来敲门了。”
你是最后一户——
贺晴的手刚抓住钞票,解释还没出口,鼻尖差点磕中关上的门板。捏在手里薄薄几张,她低下头一看,眼珠几欲从眶内挣出——刚刚那个3000,这一位才500?!
再看何敏给的登记表,定价属实。
太荒诞了。
回到自己屋里,贺晴躺在床上,辗转许久。
广州之行出乎她的意料,不顺利就算了,还很糟心。工作与私事像约好般同时刁难她,压在心头,睡意全无。她更困惑的问题是,秦少红是如何凭一己之力,把这些“人才”全搜罗到一起的?
定价随便,住客古怪,一个比一个招人烦。这种宾馆怎么还没倒闭?她经营这幢楼能挣什么钱?大老远跑来广州做慈善吗?
不对,她该不会留下一大笔债务吧?
难怪人跑了。
满打满算十二年,这得欠多少钱?
贺晴猛地爬起床,拧开台灯,慌张翻出何敏给她的文件盒。
股份转让协议被她从头翻到尾,逐字逐句咀嚼,生怕里面的财务漏洞连女娲都补不上。直到看见工商注册资本那栏,实缴金额赫然写着“人民币两百万”。
贺晴彻底懵了。
秦少红只是个家庭主妇,这两百万,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