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红带着1万块钱离开沈阳。
当天,她先到市府大路的中国银行取出7000活期存款。柜员告诉她,余额还有5万零3千,大姐,需要凑个整么?
秦少红小声道,“不用了。”
贺晴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得留着,不能拿走太多。
柜员把储蓄卡递给秦少红。她抬手去接,腕际一道掐痕,刮痧般浮了星星点点的红。她犹豫几秒,又把卡推回去,“还是凑整取1万吧。”
贺成勇的劲儿太大了。
昨天夜里,他喝了酒,呼吸灼热,扑出一股荔枝熟烂的呛鼻气味。秦少红推开他,不愿意脱裤子。男人色急,还以为是情趣,拿手去掰她指关节,一根一根扯。
他又笑,审犯般口吻,“老实点,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秦少红把手从柜台收回,拇指攥入掌心。她掐得用力,甲盖边缘弧度平整,却深陷进肉里,像要生切开这双无力反抗的手。
点钞机哗哗作响。
她仿佛又闻到那股低劣酒臭。浓度不高,腐蚀极强,从男人身体深处浸渍通透,顺食管而上,沿嘴角轻蔑地渡进她生锈的躯壳。
她觉得自己也在发臭。
贺成勇扯得她手指疼,她撤开手,裤子被扒了下来。
“我不要!”
“说什么屁话呢。”
道不明的恨意像从身体里长出来一样。那双温度偏高的手掌摁住她大腿。秦少红眼眶泛酸,抬脚往上猛蹬,毫无防备的男人跌落床尾。
“你他妈疯了?!”
贺成勇恼怒。
秦少红胸口起伏,压低音量,“我说了不要!”
她还惦记周末回家的女儿在隔壁屋里睡觉。
不仅这次,不止今天,日日夜夜的每一句“不要”,她都说了。话总在贺成勇耳边过门不入。高大身躯如熊扑食,体力悬殊,似山倾海覆,压得秦少红胆颤。
贺成勇很满意。
他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掠夺了一个女人,在弱者尊严上筑碑。他肢体饕足,大字型躺着。
“外头男人都出去找新鲜的,我还肯让你伺候,你得知足。”
秦少红的美貌是他觉得唯一可取之处。
他挠了挠肚皮,想起二人这段婚姻的开始。
1986年秋天,两人相亲认识,当时她才22岁,介绍人说她家里催得紧。秦少红性子实在冷淡,肢体规规矩矩,不让搭肩,不许搂腰,更遑论亲嘴这种资本主义的腐朽作派。
贺成勇每次约会都觉得双手很多余,不知该往哪儿放。
铁西区肇工南街的劳动公园,至今犹在。
树荫繁密,水景甚美。春燕栖枝咂叫,花朵沐入夏阳,秋风筝的细线总在冬雪前把天空切成任意形状,浪漫得很廉价——因为景色免费。
从东门进,顺着人造窄路往里深入,有个广场。
那年抗日名剧《血战台儿庄》热血上映,工人村电影院前列满工友们骑去的脚踏车,车头勾脚踏,脚踏牵车尾,挤挤攘攘,亲密无间。劳动公园广场安静了一段时间。
贺成勇便领秦少红去那遛弯,两人隔着半臂距离。深秋冻得秦少红鼻头通红。一来二去,闲人瞧得眼熟,还戏谑问道,你俩这算成了还是没成啊?
秦少红没出声。
贺成勇趁机往她旁边凑,嗅到长发里的皂角香,比酒醉人,“你妈病好点没?”
“还没好全。”
“你们家孩子挺多的,医院那边,都谁去照顾老太太啊?”
“我去得多。”
贺成勇点点头,似是满意她的乖巧孝顺,“连高中都只让你上两年,排家里老二就是吃亏些。爹不疼娘不爱,怨不得人咯。”
秦少红不答话,脚程倒是慢了下来。
“上回说你妈急着看你成家呢。也是,你太单纯了,得有个男人好好疼你,我改天去探望你妈。”
“嗯。”
隆冬快要来临,贺成勇嘴里的探望迟迟未成行。
煤厂劳资科主任知道档案室的秦少红性子静,爱看书,大大方方送了她一本《平凡的世界》。说是宝剑赠英雄,好书送知音。这本书在当年风靡一时。装帧极简,封皮灰绿,秦少红爱不释手。贺成勇得知,趁约会时拿眼尾去睨那本绿封皮角四方的闲书,又用鼻孔哼气,表达对这种抠门作派感到不屑。
送个书也能算礼物?
不久后他却在食堂听见有人闲聊:主任的侄子也到适婚年纪,鼻梁架个镜框,四眼儿的,老斯文了。
原来那本书是投石问路啊。
贺成勇心头一紧,不得不担心秦少红会被哄走。
老实人的心眼也是实心的。贺成勇思来想去,要找个懂事好拿捏的媳妇不容易,还是得下血本。他终于提着礼品上门,美其名曰探望老人,当着人家母亲的面提出想法:要秦少红到大连渤海湾转转。
深冬时节的渤海湾边,人少鸟稀,船收帆锚沉海,谁都不愿意去。
所以便宜。
贺成勇提议完,没看秦少红。双眼黝黑发亮,视线落到秦少红母亲消瘦年迈的脸庞,又滑到那双摸惯麻将的枯手。
老人家不吭声,入定似的,不开金口。
秦少红知道母亲不满,摇了摇头,“不了吧,现在去太冷了。”
她还没有在心里认定这个看似老实本分的男人。他们话说不到一块去。用浪漫点的说法,她认为自己对他“没有感觉”。
况且出去过夜,得遭多少闲话。
“这会儿去人少,能敞开了玩,你再考虑考虑呗。”贺成勇暗自咬咬牙,掏出一个厚红包,“看我多不懂事,坐老半天连正事都忘了。第一次见面,也不知道阿姨爱吃什么,这是晚辈一点心意——”
“你这孩子心眼太实诚了,这么客气干啥!”
一阵假意的推攘在里屋响起。
秦少红母亲最后把红包攥在手里,像拿住一个天大的主意。秦少红悄悄别过脸,贺成勇眼角余光扫见,嘴角咧得快要勾上耳垂。三个人三颗心,老少男女,兀自跳着,却想到同一件事上。红包封皮太红,秦少红觉得烫了眼,还灼了心,胃囊酸涩像喝了变质饮料。
欲吐未吐,旁人却以为她欲拒还迎。
出发时贺成勇牵着秦少红,故意绕去劳动公园,让工友们目送。孤男寡女出门短游,人人心知肚明,笑得辨不清真情或假意。
渤海湾沙粗浪深,阔气得很,秦少红却因为《平凡的世界》掉到海里哭一下午。贺成勇觉得扫兴。他不知道,路遥的故事尚未翻完,可秦少红的旅途已经到站。
她知道自己认命了。
那晚贺成勇满嘴咸鱼饼子,海鱼腥焦,饼面酥黄,吻她的时候被躲开。他气得连连质问:你以前谈过几个?多大岁数?什么厂子?哪个工种?
她摇摇头,说没有。
贺成勇又笑,似得了枚勋章。
两个月后办酒,双方机械得像两个纸扎玩偶,在约定俗成的过家家里结亲。新婚的腼腆随岁月消减,秦少红依然话少,不时翻看书报。
妻子像喝至醉倒后再入口的酒,久而久之,尝不出浓淡。
头几年秦少红还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工业贸易,什么地缘优势。贺成勇听不懂。她拿出证据,是自己一笔一划在档案室抄写的新闻内容:
【广东外贸领域已提前进入真正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
【自负盈亏,放开经营,搞活外贸】
【出口成本降低,外贸经营权逐步下放】
【广东出口值年增速高达50.67%】
她说,大鹏也得同风起,风往哪儿吹,人就该往哪儿飞。
贺成勇眉毛一挑,说你读几本书就心比天高,渤海湾不够大,还想往南海飞?一家老小你不用管了?我妈教育你那些话都没听进去?
她又低声劝贺成勇别再做煤厂质检。产能已经几年没上去,技术不革新,这是往死胡同里走。
最后下岗的是她。
贺成勇更瞧不上自己老婆。
两夫妻鸡同鸭讲,索性不聊了。一个作哑,一个装聋,如同一出催人入睡的默剧,没有任何意趣。
眼里的海退潮了。秦少红在他做到一半时便收住眼泪。她拢起衣襟,半坐在床上。室灯从她侧面而过,鼻梁与嘴唇隐入幽暗,唯独双眼缀了光,像冰雕的利刃。
“你以后别碰我。”
贺成勇笑,“这种事轮得到女人作主?”
秦少红转过头,“你听见了,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他又笑,颈下腹上的皮肤随之颤动,在灯下翻起肉浪,像一尾不甘心搁浅的鱼。他问你是不是被干傻了,净说胡话。
“计生年年查环,不是还在你肚子里头吗?怀不上的,怕个屁。”
他果然听不懂人话。
秦少红阖眼躺下,腿心一阵阵让人厌恶的潮热。她又起床,俯身在卫生间里擦了很久,像多年前渤海湾那一晚。眼泪跌得太重,重得她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她把大腿皮肤擦成惨不忍睹的红色。
真后悔把那本《平凡的世界》递到他手上。
他早该从她身体里离开,他还应该从她生命中消失。
“大姐——”柜员喊魂似的唤着秦少红,“大姐啊——”
“哎!”秦少红回过神,“抱歉。”
柜员翻了个白眼,“3000,你清点清楚,卡拿好。”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