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红把钱装好,离开银行。
沈河区车鸣纷扰,人声被彻底消音。
漆上俗色的门头牌匾在矮楼下沿路悬挂。平壤美食,苏式面汤,大仙烤串,松鹤料理,正宗麻辣烫,开胃大水饺,沈阳吃食豪迈,横跨亚洲三国。零落着卖服饰的,卖肉菜的,卖零嘴的,卖粮油日用的铺面,门前无人吆喝,稀稀疏疏凑成一列。荤素气味和觅食音浪走几步就挥发干净,不沾衣裳,不受惊扰。又在道路尽头辟出一间大门常开的汽修汽配维修店,“二手车交易”几个字傍着白色米其林轮胎小人儿,像在倒卖童车般滑稽。
渡过冷春盛夏,九月时节,忽然天高云厚。乌沉沉坠在人民政府的平整楼顶,日头刺不破,气温攀不高。
沈阳在此刻披了层灰扑扑的土色。
站在市府大路漆黑敦实的马路边缘,秦少红蓦地感到凉意。风从衫摆缝隙往皮肤上贴,她一哆嗦,抬脚瞬间忘了家在哪个方向。有人骑自行车从右后方窜出,没有打铃,利用空气挤压发声的塑胶玩具叭叭地催着秦少红靠边站。
秦少红回过神。
二十年前,这条街上全是叮铃铃的叠响,是她青春血液里的音调,比这好听多了。
到家之后,她将1万分成几笔,塞进背包深处和裤子内口袋。
口袋是临时缝的,针脚细密。秦少红出生成长在一个多孩家庭,排行老二,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家里所有补丁都由她来缝合。渐渐地,补的就不只是弟弟妹妹的衣裳。学杂费,生活费,灯油煤灶开销,寒衣床褥更换,人情打点。林林总总谈到钱,家里总留着要秦少红出力的位置。
难怪补丁打得好,她生下来,就是缝合这个困窘家庭的针线。嫁给贺成勇,又成了贺成勇的针线,尽力维持这段貌合神离的关系。
俗世婚姻,裂痕当然不能示人。
于是到了今天这个忍无可忍的地步。
行囊轻便,只有一个背包,衣服叠好卷起,惯做家事的她很快收拾完毕。长发扎成低马尾,秦少红在卫生间镜子里抬眼看自己。
四十岁,皮肤流失水分,眼角伸展细纹,她自认是个半老的人。没有学着同龄女性在眉毛眼皮绣上冷紫深红,缺乏妆点的皮囊,一如既往地寡淡。
好像嫁进来那天,自己也是这副脸色。
她有一双反廓的耳,细白秀骨,齐眉高。耳垂像出生前在娘胎里被削去,不见半点肉珠。这面相,老人瞧见就摇头,说不孝不顺,再好看也没用。
老人是贺成勇母亲。
懦夫多有恶母,自古以来的定律,却要等真正进入婚姻才悟出几番感慨。受过的气不提也罢,她要走了。秦少红放下梳子,手禁不住有些颤抖。这样重大的决定,她偏挑了个最寻常的下午,不想留任何告别的话。
此时此刻,贺成勇还在煤厂质检车间干活,女儿贺晴在大学校园里踱步。
晴子。
秦少红的胸腔震颤,里头似凭空生出一张嘴,把女儿含在唇舌中间,凝神喘息。她很紧张,生怕呼吸一沉,贺晴会从嘴里滑出,从心脏瓣隙溜走,离自己更远。
两母女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聊过天。
她往贺晴房间去。
从前她就这样沉默进去,给酣眠女儿掖上被子,再摸摸掌心。怕她三更寒,又忧她五更热。
贺晴从父母床上搬到自己房间独睡那晚,五岁,托儿所中班。她不肯,在贺成勇怀里不停扭动,句句哭着“我要妈妈”。贺成勇不耐烦动了手。她停顿几秒,捂着屁股嚎得更凶。
宛如当初从母亲子宫剥离那般惨烈。
“没必要这么早分床。”
“这个家现在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哭几个晚上就能习惯,谁家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你能陪她睡一辈子?”
“晴子本来就胆小。”
“就是因为像你才这么没出息。胆子小就练练胆,她今晚必须自己睡!”
秦少红躺在床上,只觉得胸口发胀。热流四面八方来袭,挤入乳首,撑满每一根细微乳腺,疼似断奶。贺成勇把她手腕扯紧,“她天天睡我俩中间,整得我没一顿好觉,第二天怎么有精神上班?车间那个刘科老挑我刺,说我业务水平不精进,思想觉悟不够高。他妈的,就他思想觉悟高,当年进煤厂还不是靠自己岳父。”
他又念叨几句难听的话,几分钟后鼾声大起,不管不顾潜入梦里。
贺晴果然很快就不哭了。
翌日清晨,贺成勇没有褒奖女儿第一次独睡的勇敢。他觉得这些都是应该的。他先扫了贺晴一眼,像检查作业般命令她自我反思,“晴子,你知道自己错哪儿没?”
贺晴呆坐椅子上。
贺成勇音量拔高,“昨晚爸爸抱你过去房间,你是不是踢到爸爸了?”
贺晴说,“是。”
她根本不记得。对于五岁的她而言,是不是,对不对,错没错,这些看似尊重的反问,不过成人在诱导孩童给一个肯定答案。
他们把迫切夹进语气里,要自己的孩子生吞下去。
“做错了要说什么?”
贺晴把头低下去,“对不起。”
这时她还意识不到,昨夜对幽暗与被抛弃的恐惧,也随了这句“对不起”,一并塞入这架稚幼身躯。暴力而直接,没有任何过度。
秦少红小声在旁边说,“你该夸她的。”
“这就要夸了?以后干点什么事,尾巴不得翘上天?女孩子不能骄傲。”贺成勇皱起眉头,“还有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在厨房抽烟。烟是你能抽的吗?当妈的不像妈,做女儿的看在眼里,日后什么坏都跟着你学!”
筷子朝桌上一扔,力气颇大。筷头戳中桌板猛地弹起,打在秦少红手背,落一道红。秦少红不觉得疼,倒是心脏像挨了一记鞭子,瞬间绷紧。
贺成勇看着更来气,站起身往门外走,“你就不会躲吗?”
门咣地关上。
母女二人在室内沉默。贺晴对大人的世界似懂非懂。秦少红肩头垮了个颓丧的弧度,先开口,“妈给你扎辫子。”
她拿来头绳,又问女儿,“昨晚上,你踢爸爸了吗?”
贺晴想了想,“我不知道。”
“晴子,好孩子要勇敢说“不”,你没有做就不要承认。”
“我害怕,爸爸凶妈妈了。”
秦少红手上动作停下。她沉默许久,说,“爸爸没有凶妈妈。他对妈妈很好,刚刚他不是故意的。晴子,别去外面跟人讲家里的事,会让人笑话的,知道吗?”
“知道了。”
秦少红在心里叹气。贺晴房间缺了人,像一头离海觅死的鲸,光鲜下酝酿腐朽。秦少红往前走,指腹惯性拭过桌面,捻了捻指,还很干净。昨天才打扫完卫生。她又拧开台灯,暖黄盈满灯罩。罩上有黏合过的痕迹,胶水褐黄,崎岖纹路经灯光一打,状若蛇行。
它是贺晴打破的。
初中一年级,有天放学她从屋外冲进家门,脚步很重。秦少红正在厨房洗菜,回头看,贺晴双眼通红,胸口起伏得像一只狂奔而来的幼兽。
“妈,你怎么不接电话呀!”她大声喊着,眼泪淌到细窄下颌,“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天天在家里干嘛呀!”
秦少红愣住。
“我,我没听到有电话啊,是什么时候打的?”她将手上水迹拭在围裙,“我半小时前出门去买鱼了。”
“我又不吃鱼,你买什么鱼!”
“家里三个人呢,只准吃你爱吃的东西吗?越长大越小气。这鱼是给你爸买的——”
“你就只知道围着他转!”
贺晴不愿听,猛地冲回房间,秦少红瞥见她的蓝色校服裤染了抹红。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立刻拿了卫生巾去敲贺晴的门。贺晴开口,像一只淋透大雨的小绒鸭,嗓子发出尖细哑叫。
“别管我!”
“晴子,妈给你拿点东西,你开门吧。”秦少红语气无奈,“你别害怕,女人都会这样。”
“说了别管我!”
贺晴眼泪止不住往外涌。
仿佛又听见同学那些叽叽喳喳的笑声,从背后肩后冷冷扑来,如尖啸北风,刮得耳膜生疼。她的身体破了,血流出来,同学笑得更欢了。
耻这一字,太过形象。
发于耳,止于心,从耳蜗钻入心室,惶惶不停。厉鬼在生笛,奏着让她失魂落魄的调。
秦少红站在门外哄了好久,贺晴才打开一道门缝,夺过秦少红手里的东西。秦少红抵着门板,“这个分了日用和夜用的,日用的短,夜用的长,你现在用个短的就行。都这么大的女孩了,这事儿多正常啊,至于发脾气吗?”
贺晴肿成桃子的双眼又挤出泪,“他们,笑话我,在背后指我……”
秦少红蹙着眉,“都是同学呀,怎么可能笑话你?是不是误会了?人家指你也许是提醒你,别那么小家子气。”
“误会?”贺晴错愕地抬起头,“他们明明就是在笑话我,为什么说我误会?是不是人家得站到你面前指着我笑,你才会相信我?现在是我受委屈,怎么成我小家子气了?别人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
秦少红听得直摇头。计划生育下的独生子女,受不得半点挫折。与她匮乏关爱物质短缺的年少时代相比,贺晴有独立的房间,成摞的读物,换季的新衣,她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于是仗着这份富足,四处挑衅自己父母。一家三口,已悄然生出一条隐形的鄙视链,谁瞧不起谁,一目了然。
秦少红蓦地感到羞愤与不安。
“那别人也来月经,怎么就不去笑话别人,光笑话你了?如果你真受委屈,你干嘛不骂回去?在外面忍完了跑我跟前龇牙咧齿,有意思吗?”
贺晴脑子嗡地炸开。
她忘不了自己站在小卖部电话亭等待接通那种分秒漫长的窒息。腹部钝痛,腿间潮腥,血是止不住的,一滴一滴往下淌,里面全是她液化了的尊严。
这一瞬间,她长大了,知冷知热,也知耻知羞。
她已不是孩童,却尚未成为女人,她被初潮抛进最尴尬的半熟岁月里,连母亲都没有接到她的求助。
“你让我骂什么?”贺晴声嘶力竭地喊,“你连你那个老公骂你笑话你,你都不知道反抗,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装!我这样全是跟你学的,窝囊废!”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许多年后,秦少红回忆起女儿独立为人的瞬间,也许就是这一天。她们第一次揭穿身为女性难以言传的秘辛。母女之间的链接被一场势在必行的性成熟掰断,连痛都没有声音。
她成长,她衰老,一起一落,带来同样的惊心动魄。
秦少红没说话。
她只觉得太阳穴被人狠狠钝击,眼底脑内,全是茫茫一片,浑身血色尽失。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她只是在贺晴甩上门前,费劲地说完一句,“你这样对我,又跟你爸有什么区别?”
哐当——
贺晴屋里传来物品破碎的声响。
秦少红理解不了贺晴这个发泄式的行为。
对比像母亲那样的懦弱,她更难接受自己像父亲。我的妈妈,我怎能允许自己与你拥有同样的器官基因,却对你施以不该有的语言暴力和残忍。我们本应读懂彼此。我们之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该这样。
可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
那晚上贺晴一直待在房间里。秦少红半夜无眠。起身在屋里转一圈,发现女儿悲愤绝食,没碰过厨房的鱼。她进了浴室,瞧见垃圾桶里多出一条长裤和内裤,还有一些沾血的纸巾。
她不觉得脏。
俯身把裤子拿出来,手洗干净,晾到其他衣服中间。再买一套校服并不便宜,没有破损的衣物洗干净照样可以穿。小时候吃得不好,身体发育慢,秦少红16岁才初潮。她没想到女儿这么快,是她疏忽,这一代孩子本来就普遍早熟。
这场年少梦魇在贺晴心里植根很多年。
她再次强迫自己,接受这场身体变化,像囫囵吞枣般往心底硬塞,不经任何咀嚼。
她甚至连课室那张沾到经血的椅子都换走。她总觉得见不到,就不会再想起。像小时候独睡怕黑,只要闭紧双眼,床尾黑熊瞎子和窗外绿眼狐狸都会消失。她平等地恨着每一个在课间操对她指指点点的人。
一夜之间,贺晴在学校丧失名字,代号是“流脏血的那个女的”。
秦少红还没想明白。贺晴开始频繁反锁房门,掌心攥紧秘密,秦少红进不去,也摸不着。贺成勇抱怨她,把无聊沉闷的性子遗传给贺晴。
家里陷入更让人窒息的安静。
秦少红偶尔和贺晴说些话,没聊几句,最后都会沦成争执。但在贺成勇面前,她们却从不吵架,像害怕这个男人会借机挑拨教唆,其中一方倒戈,连仅有的默契都保不住。
她们都在抵触自己变得像他。
是一种只有母女之间能明白的“叛逆”。
初三时,贺晴成绩才逐渐回到靠前的位置。回家时间开始变得晚些,问什么缘故,贺晴冷着脸,说要课后复习,作业不会做,留在学校向成绩好的同学请教。
理由挑不出错。
秦少红很担心,忍不住开始跟踪女儿放学。
那天傍晚,她看见贺晴跟一个男同学一起走。秦少红目送好长一段路。路是黑的,看着那样地窄。连沈阳这座城市也郁郁寡欢起来。男孩朝贺晴伸手,像伸进了秦少红的嘴,要将心脏从她半凉的胸腔内拽出来。结果往后一拐,他只是轻轻拂掉贺晴书包上那片树叶。秦少红咽了咽口水。心脏复位。转角时碰上其他加入的同学,相仿的年纪,近似的身高,一行人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不停笑着。
松树叶被风敲下,葱茏铺上,路显得宽了,少艾心事有无边快乐。那天晚霞也美,女儿也美。她的手心朝同学张开,有个女孩牵了上去。经血阴影从学校纷扰的八卦中消散。她选择了分享秘密的人,秦少红只觉得愧疚。
是该怨的。
她没有成为一个让女儿喜欢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