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钟声敲在下午四点。
缅怀的伤感被击穿。
关灯,锁门,下楼,秦少红一气呵成。家属院里绕路,避开打照面的熟人。离别对她来说是一个人的事。她在公交车站上车,抬脚时回过头,眼睛落到商超门前那排自行车。
停得太乱,她每次走过都要目光如炬,左闪右躲。
秦少红低着头,再也不看车窗外列列而过的熟悉城景。她不想滋生留恋。有人与她擦肩,往下车门走。她也只盯着那人的裤腿,尼龙短袜,又或是鞋底落魄的泥点。想起家里还有双脏了大半个月的皮鞋没擦,是贺成勇的。
他会生气吧?秦少红心里居然升了些报复快感,却很快被低落掩下。
这也能叫报复,真没出息。
车到站,她是最后一个下去的乘客。沈阳北站,原先叫奉天新站,又称作奉天驿,砖瓦平房,日式风格。血与泪的历史痕迹。后经几番周折,在1990年扩建,成了如今楼体宽敞,纳四方来客的模样。
日落西斜,抬头望天是厚云,低头俯瞰是人群。
喇叭装在人车分流的四周,混入旅客、行李、小贩、巡警的起伏音调,像许多锅热水同时沸腾。声音时近时远,秦少红听不真切。
车票在裤子内袋里。
她提前一天购票,拿回家时生怕被贺成勇发现,塞得紧紧的,像用水泵哺进自己心脏般密实。
上一次来沈阳北站,是今年8月,送贺晴上大学。她考上哈理工,行政管理专业,乘车前往黑龙江省。一家三口站在沈阳北站,心思各异。秦少红不舍,贺成勇嫌烦,贺晴如脱笼白鸽,就差绕树三圈,引昂高歌。
离家的人心情大好,话多些,一个劲让父母早点回去,她可以自己候车。
秦少红说,“晴子,到了就立刻打电话回来,知道吗?”
贺晴玩着手机,头也没抬,“行。”
“羽绒服还是给你寄过去吧。”秦少红语气很轻,像在试探,“那件前年才买的,你也不长个儿了,还能穿。要是不喜欢,妈再给你买一件新的。”
贺成勇不耐烦,“说好到哈尔滨再买,你费那劲干嘛?孩子不会自己挑吗?”
“我想给她挑。”
秦少红越说越小声,语调被车站广播迅速淹没。
这几年她与贺晴关系一直很冷淡。她不再跟踪贺晴。高中学业渐忙,贺晴却如春蕾舒展,愈发漂亮。前年仲夏夜,秦少红趁贺成勇加班,到家属院门口商超里买烟。她其实可以戒,但偏偏不愿意。
家里安静,冷清。烟丝苦,可烟雾入了肺,寒冬腊月也能生暖。
人暖了,就不那么显孤独。
出来的时候避开一辆斜躺在路沿的自行车,秦少红撞了个女孩。两人四目相对,发现是女儿贺晴。她旁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孩。
“妈。”
“哎。”
“阿姨。”
“你好。”
灯下一双少女的眼,随夜色流转慌乱。她又开口,“这是我们班学习互助小组组长,老师安排的,路过而已。”
男孩点头,视线落在秦少红手里的烟盒。
秦少红面露赧色,被不清晰的光挡掉大半,“我出来给你爸买烟。”
贺晴知道贺成勇不抽这款烟。
谁也没有揭穿谁,就这样隔着半臂距离,两母女顺着路回到家。后来有闲人跟秦少红提起,她解释道,那是他们学习互助小组的同学,老师安排的。
维系母女情分与平静,要凭一些不宣的秘密,秦少红觉得自己可怜,也可悲。但她曾笃信,哪怕牺牲自我,也要维持“家和万事兴”。
一个谁都讨好的人,最终就是什么好都落不到她头上。
贺晴听见秦少红那句隐入人海的话,怔了一下。目光随之落在母亲脚上的旧皮鞋,口子又有点开裂。她别过眼,说,“别买新的,旧的寄给我就行。”
贺成勇打趣,“孩子长大了,懂事。”
秦少红不接他的话,“火车上保管好自己的东西,去厕所也带着,万一丢了别害怕,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别跟同学起冲突,住一个寝室要相互让着点。你现在饿不饿?上车前要不再吃点什么?”
贺成勇打断秦少红,“叨叨这么多,你累不累啊?”
他觉得秦少红像在做临终告别。
贺晴拉住行李箱,来回扫视面前这对夫妻,“不吃了,都回去吧,不用送了。到那边学校有安排人在车站接应,放心吧。”
秦少红听罢,眼眶骤然变红。
贺成勇往后扯了扯秦少红胳膊,半袖衬衫泛起抓痕,“孩子又不是不回来,别这样丧着脸。”
贺晴瞥见,微微蹙眉。
“她自己一个人出远门,我多交代几句而已。”
秦少红说完,闭紧嘴,咬着牙,强忍从骨缝深处钻出的泪意。不是孩子不回来,是她真的最后一次见孩子了。
贺成勇嘴角掀起轻蔑的笑,“长舌妇都没你啰嗦,也就我们父女俩受得了你。”
贺晴有些厌烦父亲对母亲自以为幽默的挖苦。他显然年纪大了,车间工作也懈怠,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在女儿面前唉声叹气,说学费都是他用血泪筑成的。
从暴戾变成嘲讽,是一个男人衰老的象征,浑身都软,只有嘴硬。
手机里同学给她发来消息,贺晴点开一看,忍住笑意。周遭吵吵闹闹,不断有人从旁走过,禹禹独行,三三两两,脸庞挂着一切表情。她抬起头再看父母。人到中年,一个依然高大,一个仍旧娇美。在邻里眼中的神仙眷侣,她一点也不觉得恩爱。家是最会骗人的地方。
18岁了,她觉得该懂的她都懂,都知道。
但此刻秦少红的不舍,又那么地真实。
贺晴迈开步子,没有朝通道走,而是凑上去,站在秦少红面前。秦少红嘴唇微张,眼内期盼几乎淌满空气,渴望一个久违的拥抱,浑身肌理在衫下绷紧。
“妈,我走了。”
贺晴伸出手,轻轻拍在秦少红胳膊,手指往下,捋平贺成勇抓起的褶皱。
“晴子,再见。”
秦少红在心里跟贺晴道别。没人知道她有多伤感那个不能达成的拥抱。拥与抱,是两双手,一对人,要跨越千山万水走到你面前,与你心贴着心。
贺晴不愿意,她不能强求。
秦少红仰起头,目光从每道标识牌前掠过。滚动播放的单色LED屏,车次与目的地分外显眼。往南的,北上的,东进的,朝西的,此刻整个沈阳北站游人如风,再也无根。
她真的要走了。
小时候家里孩子太多,她在吵闹拥挤的四方屋子渡过没有自由的童年。可每逢除夕,母亲总会出现在厨房,说一句“我来洗吧,过年了,你跟他们玩去。”
长大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他像一道隔夜锅包肉,饱腹,但不值得回味。哪儿都不算坏,却哪儿都不够好。坐月子时,四肢不勤的他在家里任劳任怨,说一句”媳妇,辛苦你了。”
回忆总在脆弱犹豫时袭击人的骨气。
所有让她心软的瞬间,不过是常年累月梗在喉头的鱼刺稍稍松动一回。它始终紧紧扎入食管,不上不下,从不消失。
鱼寻氧游,鸟栖暖枝。
待一切尘埃落定,她才明白,这些白活的岁月与人,并不值得守。
秦少红汇入车站人流,头也不回往南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