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第一乱,广州火车站。
秦少红是到广州第二年才听说,广州火车站曾有这样一个“美誉”。若能早点获悉,也许当时就计划绕道去深圳了。时也命也,全是抉择。她一路沉默,悲喜难辨。绿皮火车驮着眼神各异的面孔,车轮咬紧夯实的铁轨。无论家乡还是异乡,都顺着城际运输脉搏,抛至肉眼看不见的远方。
她的冷淡使周围闲聊的陌生人都不敢上前与她搭话。几十个小时的硬卧旅途,秦少红花了一半时间天人交战,又花了另一半时间应对疲劳。
心里难受,便翻阅自己随身带出来的一本薄书。
《广东经济》杂志,是去年旧工友聚会时,何主任从广东旅游回来送她的。
谁也不会想到,她在20岁时就设想过离开沈阳。那会儿秦少红还在煤厂档案室上班,大量的阅读使年轻灵魂塑骨立形,羽翼生风,眨眼间以为能翱翔万里。
改革开放在南海边如火如荼开展。报上喜讯一个接一个,仿佛南海巨浪掀过三千公里,直直扑了她一身。
劳资科主任姓何,肚肥膀圆,笑容和善,在档案室发现秦少红的笔记。
“这都是你整理的?”
秦少红有些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笑啥?这可是真本事。听说技术科的档案也是你归类的?目录编得很好。”
“技术科冯组长帮了大忙,我一个人编不来的。”
“谦虚,上面全是你的笔迹,老冯那鸡爪子写不出这样好的字。还有这么多广东的剪报,怎么,想去南方?”
秦少红摇头,“我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太冒险了。”
“劳动妇女能顶半边天,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能干。学习知识不是闭门造车,年轻就得出去开开眼界。”
备受鼓舞的心却很快熄火。
母亲病倒,要看着她结婚出嫁,那口气才能咽下。
后面的故事变得俗不可耐。下岗潮来临,秦少红被迫选择买断工龄,她的社保年限太短,估计退休金也拿不了太高。去劳资科办手续时,何主任正在浇花。
“小秦,还有在看书吗?”
秦少红目光有些回避,似心虚。她带孩子做家务,好几年没读书阅报,“最近,看得少些。”
“以后可以多看看。”
“好。”
窗台一盆玉簪花。叶翠杆直,娇莹的花器微微朝下,口吐白蕊。被精心浇灌,开得甚美。
何主任问,“喜欢花?”
“您这盆好看。”
“在家蔫吧,花苞也小。后来拿浅盆剪了茎,移植出来,才在办公室里养活。这花就跟人似的,挪个地儿,就啥都不一样了。”
秦少红知道话里有话,脸颊生热,签完字,又客客气气地道别。听说何主任侄子南下,现在已是深圳一家电子厂的老板。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高攀不起这样的人。
秦少红关上门。
火车即将到站的提醒在车厢循环。她从熏臭污秽的厕所出来,洗干净脸,人精神了,倒是一身筋骨微微泛酸。
九月,广州艳阳高照。
脚刚踏出火车站楼,四面八方的炎热与声浪即刻将秦少红淹没。
大得惊人的黑色塑料袋里沉着布料。绵软的,丝滑的,服帖的,从这里发往全国各地,甚至远达海外。还见比人高的四方纸箱。上面印中英双语,打包带十字型扎紧封口。数码产品,日用家电,加工零件,美容美发,不知又将飘向何处。
眼前杂景,鲜活似新时代的大电影。
客如湍流,在火车站前广场回旋。有人裤头挂着黑色腰包,越鼓胀的打电话声音越大。金钱加持嗓门。让人闻风丧胆的飞摩抢劫在这几年被彻底扼杀。禁了摩托,人们步履依旧不停。拖车,货车,三轮车,公交车,大巴车,黑不溜秋的旧轿车,在火车站外团团包围。
车海与人海,秦少红一时间跌入浪潮,茫然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靓女,要去哪里?”有陌生男人盯紧秦少红,隔了两个人,朝她边说边扬颌,“美博城?人民南?还是石牌桥?你说个地方,现在就有位啊,走不走?这里打不到摩托的啦。”
秦少红被盯得心头一紧,不敢与他对视。
“喂,远一点黄埔也去啊,你加钱就行,要不要走?要就快啊——”
男人越过旁边两个毫不作声的路人,手掌快摸到秦少红衣摆。她顿时腿脚发力,钻到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前广场里。男人紧紧跟着,嘴里还是那几句,“走不走”,“要不要”,“收你便宜点”。听得秦少红直冒冷汗,只敢大步朝前。
她看过新闻,深知不能上黑车。
“我靠,是个哑巴吗?都不讲话的。”
男人声音很快消失在这句话尾。
秦少红回头四顾,男人黑乎乎的颅顶又凑到其他拖着行囊的旅客面前。她避开人流,沿广场指示走到公交车站场。黑车司机把她的茫然驱走,这会儿终于定了定神。来之前她做了准备,已经选好要去哪里开始。
她在每个站牌前停下,认真读着全然陌生的地名。有人在候车,拿一双浊眼上上下下瞧她,像打什么主意。秦少红别过脸。她往待发车辆的车尾绕去,躲开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站在前往海珠区中山大学方向的候车队伍末尾。
有人掏出纸币,跟同伴念叨,“这趟是2块的空调车。”
“早叫你搞个羊城通的啦,万一没散钱怎么办?”
秦少也开始翻兜。她摸了一遍,糟糕,没有1块零头。手里攥着那张10元钞票,她犹豫再三,小声凑近站在自己前面那个男人。
“请问……您有多的零钱跟我换吗?我只有10块。”
男人头也不回,双手环胸,像个雕塑般直挺挺站着,“没有。”
公车司机上车。游鱼一样的乘客急切钻过那扇车前窄门。男人随队伍移动,从兜里掏出一堆1块零钞。秦少红双眼瞪大,一时间竟有些委屈。
她的钱又不是假钞。
“换不换零钱?换不换零钱?要不要换零钱?1块5块都有!”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从队尾往前吆喝。秦少红回头一看,女人撑着伞,腰身肥硕,灵活穿过候车人群。一双吊梢眼,由队头点到队尾,勤勤恳恳,薄利多销,不落任何一人。
“我换。”
秦少红开口,又踮着脚把目光往前探,生怕误了车。女人眼明耳灵,下一秒就闪现在秦少红跟前,“美女,要换多少?”
“10张1块钱。”
女人点点头,跟着秦少红往车门移动,开始从腰包掏钱。这会儿她的动作突然慢了,拉拉链,翻夹层,粗粝指头一时间数不动数。眼看秦少红前面的男人上车,女人才夺过秦少红手里10元,拿出两张1元,连同一块绿色包装的东西塞给秦少红。
她转身就跑。光天化日,如鬼索魂,霎时间连影都寻不着。
秦少红低头一看,是一块冒牌绿箭口香糖,写着“绿林”薄荷口香糖。她气得掌心发抖,想拔腿去追,被公车司机喊住:“哎,你上不上?”
队伍后面的人已经越过她开始上车。
秦少红钉在原地,脚趾在鞋内无力勾着,试图抓回什么,却徒劳无功。这算违法吗?好像不算。她被“等价”交换了2元与“购买”了一块口香糖。这人绝对是惯犯,也不会被逮捕。两张1块钱被秦少红攥得发热,最终泄气,塞进公交车投币箱。
司机被日头晒得脸颊透红,肤色不均,穿着短袖制服,身材瘦干。他漫不经心朝秦少红开口,“你坐我后面那排空位吧。”
秦少红怔住,木然地听从指示坐下。
抬起头,才发现这个位置司机能在倒后镜里看到她。
司机对陆续上车的人喊,“都小心保管好财物,丢了没人给你赔!往里面走,快点,行李不要碍着后面的人!别占着过道,出门在外互相体谅!”
秦少红眼眶一热,暖流在心室里把被欺骗的裂痕密密填上。
有人抱着一个大黑色塑料袋,落座秦少红身旁。她下意识往里靠,听见那人开口,“不好意思,我的东西压到你了吗?”
秦少红摇头,余光瞥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上车,架着眼镜,脊背半驼。秦少红起身想让座,老人打着手势招呼她坐下,“唔使让(不用让)。”
秦少红一脸疑惑。
老人笑了,改为普通话说,“你坐,我下一站就下车啦,不要浪费这么好的座位。”
秦少红重新落座,发现旁边是个岁数比自己大些的女人。她刚刚也打算起身。细白的脸浮了汗,薄眼皮,柳叶眉,两颗眼珠如墨点,透清澈的光。女人的视线停在秦少红手里那块口香糖。
秦少红下意识捏紧拳头。
女人问,“第一次来广州?”
能在火车站被这种招数欺骗,多数是刚到此地,甚至没有亲友接车,孤身而来。秦少红没回答。女人再观察几眼:衣着朴素,没有时下流行的任何装饰,讲礼貌,普通话标准。
她很快有了判断。
“找工作别来火车站,很多骗人的。如果你去海珠区,可以到怡海养老院。怡是心字旁那个怡,海是大海的海。”女人补充道,“我们院里缺人手。你放心,我不是骗子,我叫杨安怡。”
哪有骗子会说自己是骗子?秦少红不作声。
杨安怡不再开口。秦少红往窗外看。驶离火车站,人海褪到身后,公车在高架桥下调头,终年苍翠的羊城终于露了脸。午后日照极猛,九月仍似流火,映得满目干燥。摩登的楼墙高大敞亮,远远一眺,似不着半点尘埃。车内到站广播轮放,普通话,英语,还有声轨全然陌生的粤语。听起来像某种古老曲调。
她真的来到了这里。
逐渐驶入海珠区腹地,下车的人多了。公交开门关门,竟听不见后车喇叭嘶吼。秦少红抬眼看,发现是路边悬着禁鸣标识。楼宇间距骤然缩紧,由点至面,如排排新簇城墙,把人们的生活筑于一隅。楼底铺面的字眼让她感到新奇。粥粉面饭,凉茶海味,看来粤人也爱主食。倒是那个茶,放凉了会好喝吗?
再深入些,迂回马路变成双车道,一来一去,车身挨得紧。公车庞大却如入无人之境。沿街的楼似砖石结构,只有三四层高,瘦窄陈旧。这是报纸上看过的“骑楼”。底层连廊把日光截碎,人头忽明忽暗。发型屋,钟表铺,西饼房,茶叶档,二手置业,宠物医院,还有补习班,文具店,拐个弯能瞥见暗巷里花花绿绿的内衣摊。匿向荫处的街砖也显干净。支在路旁一个竹篾编成的大簸箕,不筛玉米瓜子,铺着一层晒透的橘子皮。一间很快从眼际掠过的食肆,招牌不大,仅“烧腊”二字,门前却簇拥一条长长队伍。
这东西,得有多好吃?
秦少红瞪大眼,居然看见在偶像剧里才有的7-11便利店。门头大大一个“7”。她一下就笑了,又立刻抿嘴,有点不好意思。
怕旁人笑她见识浅薄。
那些在报道里宏大壮阔的热烈和气派,落到实地,竟然只是人间的一蔬一食,一车一店。有人遛着狗与公车擦身而过。狗不慌,人不慌,定定然似寻常。
新鲜与好感短暂地压倒了一切恐惧。
秦少红在一小时内迷上这里的烟火人生。
车辆到站。秦少红起身,杨安怡也起身,她们在同一个地方下车。杨安怡没有再与秦少红搭话。下车后,秦少红站在原地,杨安怡沿自己要去的方向走着。走出十几米,杨安怡回头,已经看不见秦少红。
她沿街边步道,忐忑地潜入康兴村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