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兴村牌坊在白天像个景区门头。
三间四柱格局,石柱坚实,颇有古韵。朝路口敞出,中间门宽,两侧门窄。雕着以“康兴”二字开头的对联点了锃亮金漆,日光敷上,看似点缀,倒不如说与之争辉。还有浮龙与蝠,鹤翔其中,缠绵般将石梁围住。左翊,右喙,层层叠叠,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
宝气团鑫,鎏光贯里,实乃康乐兴盛之地。
贺晴一大早被何敏科普了“广州城中村”的概念。
“这一片都是村集体产业,所有土地归村委全民共有,土地上的经营收益按照合法的分配标准每年给村民分红。十几年前大面积改造规划了纺织城,多数商户以租赁经营和合作开发的模式跟村委合作。现在寸土寸金。纺织城10㎡的铺面一个月租金12万,年缴制,一次性付清。红姨能争取到租下淘金宾馆,多亏了我姨妈。”
何敏翻开纸张,点着股东“刘鸣志”的名字,“喏,这是她老公,康兴村现任村书记刘志鸣,我姨丈。”
“……仪仗?”
“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姨父,姨爹啦。”
何敏拿到贺晴签字的股份协议,要将协议复印件先送村委。
贺晴顶着一双黑眼圈。昨夜惊魂至今未定。早上七点被何敏拍门喊醒,捧着美食说“前来谢罪”。米香四溢,贺晴馋虫大起。她懒懒扫过协议内容:刘鸣志认缴5%的股份。
“我妈既然要走,为什么不干脆把所有股份转给他?”
“他是替姨妈代持,原本宾馆是我姨妈注资的,她已经去世了。”
贺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抱歉,我……”
“没事,没事。”何敏摆摆手,“过去好几年了。本来心脏就不好,都劝她多休养生息。她不听,操劳过度,在家里急性心梗走了。”
“你姨妈待你很好?”
“她对谁都好,我就没见过她跟谁红过脸。以前跟红姨关系也好,她们是闺蜜。”
听见“闺蜜”两个字,贺晴难免好奇。在沈阳时,秦少红交往最多的就是娘家。各有各难处的秦家人,市侩嘴脸从不粉饰,找她借钱出力像敲骨食髓。逢年过节见完姨舅,秦少红像丢了道魂,要小声叹气好几天。
“你姨妈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做什么的?”
“杨安怡,以前是村里养老院院长。”何敏把协议装进文件袋,瞄见贺晴吃完的早餐,“哎,少见喔,你居然喜欢吃这个味道的。”
她在来的路上给贺晴带了康兴村里一档人气很高的坚记石磨布拉肠。
粉皮韧糯,米香浓郁。
米浆在凌晨打磨,水与粉配比得当。细、稠、滑、白。簸箕作蒸屉,垫以潮湿纱布脱型,三十秒高温催熟。一勺米浆成一张粉皮,浆薄皮透,不沾半点油星。
粉馅有荤有素,任君挑选。熟手师傅的指节历经千锤百炼,捻着薄薄的纱布边,力气大了怕烂,力气小了怕塌。变戏法般一推,一拉,手腕带抛劲,粉皮裹作一团乖巧的圆。
俗称为“一条拉肠”。
三条作一碟。上了碟,再扫熟油,淋色泽浓郁的酱。懂行的店,酱油烹调也有独门秘辛:红葱头,白蒜末,炸过的虾生能添鲜气。
食客大口啖之,嘴巴一抹,扫码付钱。8元,10元,鸳鸯肠加蛋加料拢共也不会超过25元。精挑细作的工艺只有厨子知晓。食客留下一句“好吃”,老板回一句“再来”。
市井生意,就是图你愿意惦记。
何敏知道贺晴没尝过。特意早起,买来两荤两素的拉肠。贺晴偏好豆角末馅,吃了精光。叉烧馅带肥,她一口没动。
贺晴觉得浪费食物有些难为情,“很好吃,就是太多了,我吃不完。”
“没关系,这份确实比普通拉肠大些。你要喜欢的话我下次带你到店里去吃,你自己挑口味。”
贺晴点点头,“谢谢你。这份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啦。”何敏哈哈大笑,“我这张脸就是康兴村通行证,吃霸王餐都没人敢打我。这份是老板送的,他听说你是红姨女儿,下足了料。”
看来秦少红在广州还有些“江湖地位”。
贺晴听得恍惚。母亲似乎比她想象中离开更远,久到无法与记忆重叠。日头升高,慷慨地浇了一地金光。淘金宾馆夜里低调秀美,在日间浮出吸睛原貌。内饰精巧,和那些流行的网红打卡点相比也不逊色。
贺晴环视四周,“这里建筑加装修花了不少钱?”
“设计免费,施工打折。”何敏戏谑,“我们村里有个大设计师,拿奖的那种。”
何敏先行离开,要到村委交资料。她又交代一遍,早上没人预订入住,保洁会按照排班进行公共区域清洁。几个阿姨像隐形的田螺姑娘,不露首尾,却处理收尾。贺晴没看见人,下楼时发现楼梯砖罅带些微潮气,地已经拖过。
她还没跟何敏说自己想把宾馆转让出去。
昨晚的住客让她心有余悸。连夜发了微信到好友群里吐槽,半天没人回复,估计都睡了。看来婚育生活掏空精力。现在打开手机一看,平时话最多的那个回了不少。
虫虫:「晴子,你这算啥。我昨晚上处理二宝吐奶,那才叫惨……」
200字小作文痛陈育儿心酸。贺晴扫视完毕,吐一口气,把想回复「你老公死了?」的冲动压下去。上次她在群里大胆发言,说一句「渣男,立马离,不离不是中国人」,差点被踢出群。
家务事,不是自家的,插手插嘴,时间久了容易招致友情破裂。贺晴心直口快过太多次。她身边朋友全员已婚,独剩她一人。三十岁,在沈阳是个濒临危险的年纪,能直接触发所有相熟的亲戚为你说媒的冲动。
小姨更刻薄,说要不是你妈给你留了张好脸,我都不敢给你介绍。
相亲市场里她像个资深板凳球员。再拖几年,老了,皱了,没这张脸了,交易价值下滑,她就会沦为媒人心里的地板球员——再没资格参与婚姻这场战事。
贺晴叹气。若把自己当作包装好的商品兜售,这婚不结也罢。她在自己父母身上看过太多隐而不发的悲哀。
秦少红离家出走,她心底里并未觉得特别意外。
虫虫:「不过我老公后半夜起来了,把二宝接到旁边屋子里,我终于睡了个好觉。」
虫虫:「你在广州还好吗?」
贺晴犹豫几秒,敲了句:「没事儿,忙完就沈阳。」
虫虫:「等你回来到你们店里拍全家福。」
贺晴:「好嘞。」
能开单比什么都强。贺晴又点进工作群里,看见总监助理开始发今日拍摄计划。她的客单摄影师换成童佳宇。
居然安排了最次的棚景?
贺晴心急,立刻给童佳宇打电话。那端始终不接。她又私下微信童佳宇,强调VIP客户一贯的棚景要求。包括服装套数,妆发,她承诺过的标准不该因为更换摄影师而全部降低。
这是在替她“赶客”。
贺晴:「而且她的小孩才一岁半,安排下午1点这个时间不行啊。孩子没有午觉配合不了拍摄。笑笑的客户孩子已经七岁了,下午4点拍,你跟她协调换一下。」
她把跟客户聊天的内容截图全发过去。
过了几分钟,童佳宇才回复:「晴姐,你这单不是还没签字吗?没签字很难作数,我再看看吧,先去忙了。」
这单是贺晴临走前匆匆接的。熟客,在店里也充值了不少钱。聊天记录没有强调具体套餐内容,说就按之前的标准再拍一次。
离乡千里,贺晴怕出岔子,客户一旦发火,百口莫辩。
她感到心烦,从口袋摸出烟盒,盒身被捏得有些变形。
她的第一根烟,是在贺成勇的遗体告别仪式之后抽的。他死在冬至的前一夜,很安详。蚀人心智的病魔摧毁肉体,贺成勇从一百六十斤的壮汉瘦成九十斤的骷髅。最后死神降临,火化后连人带盒不到四斤。
一生不过一抔土。
老人家们都说,熬不过冬至,就熬不过年。
那天贺晴念完悼词,便抬起头。她没有哭。眼前一众面庞模糊的人群,黑莽莽的头颅和羽绒服。她望见门口那条被寒风吹动的白幡。幡布太沉,风抬不起,堪堪摇动那道狭长的尾角。那一刻,贺晴觉得自己就像那块破布条。她站过的躺过的走过的岁月,沉沉如斯,重重如斯,用力将她往下拽,没有一件事值得扬起眉眼高兴一场。
这样的人生算失败吧?
她摸走一盒散给吊唁客人的烟,哆哆嗦嗦地站在风口抽。风抽一口,她抽一口。风不迷眼,烟迷她眼。呛得嗓子火辣辣,贺晴猛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泪腺被生生扯断,跌落无数破碎的泪。
秦少红心真狠。
怎么眨眼间,这世上,我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贺晴走出淘金宾馆大门。盛夏广州,光是站在街头沐浴阳光,能烤出两斤大汗。她的小腿被晒得刺痒,低下头,发现自己把室内一次性拖鞋穿出来。难免有些邋遢。她往凉阴处走,站在两道高墙的夹角,点了烟,盯着对面水果店在搬货。
过了9点,上学与上班的早早消失在路头街尾。城市苏醒后第一场热闹落幕。店家陆续开门迎客,水泥巷道里又有了另一重连绵声响。
刘泽抱着一捆蓝底图纸回来。他七点出门,晨跑八公里,到新港西路相熟的打印店拿走要办签字手续的一期建筑设计规划图纸。
他开了一家建筑设计工作室。
这次设计的养老公寓项目在广州城郊,从化区。临山面水,那里以温泉著称。地块被政府定性为养老用地,由一家优秀的民营地产公司在公开招标时拿下。刘泽在设计院工作几年,曾与这家公司合作紧密。离开设计院自己创业,也因为作品有口皆碑而获得这个项目的设计业务。
他的目标,就是做最好的养老产业建筑设计。
还没走到宾馆门口,刘泽拎着早餐和图纸,远远看见那个吞云吐雾的女人。她穿了一身白,袅娜地站着,蚝灰色的墙身和浅金色的日光,把她浸润得像一副即兴油画。
白天这么看着,确实比夜里更漂亮。
刘泽从左侧走上前去。
他敲了敲墙面一块铁皮制的长方形标识,说,“请勿吸烟,你妈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