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晴吓得一抖。
未及时掸掉的烟灰随动作落到手背,她又“嘶”了声,捧起手呼呼地吹着。一个红点浮上手背。贺晴脸色却往下沉。她抬眼去看来人,是301房那位住客。他也穿一身白,汗湿半件上衣。手里拎一叠蓝色图纸,还有一次性饭盒,里头应该是早餐。
运动完,他眉眼周围偏薄的皮肤泛红。看着人很年轻,贺晴猜不准岁数。偏偏个子高,睨人的姿态过于傲气,一双不俗的单眼皮,此刻在她心里落了个“装逼”的评价。
她又顺着他的指示去看标识。
什么你妈贴的,听起来像骂人。
贺晴说,“贼喊抓贼。”
秦少红自己也抽烟。
刘泽听完,眉头拧了一下。他从旁走过,又忍不住回头,“她不抽烟。”
居然会有人这么不了解自己的母亲。
贺晴笃定,“那是你没看见。”
刘泽没接她话。他知道秦少红不是那样的人。刚抬脚要走,又瞥见贺晴腿下那双一次性室内拖鞋。估计是昨晚刚来,什么生活用品都没准备。何敏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不懂照顾人。
“抽烟对身体不好。”他说,“这鞋子穿出门会脚疼,往下走20米有日用品店。”
贺晴条件反射低头,瞄了眼脚上的白,又慌里慌张挪开视线。她会不知道不能穿出门吗?她是那种邋遢的人吗?这不因为刚刚心烦忘了吗?
耳根一热,贺晴嘴上仍硬气,“你管得多。”
狠话放完,露在外头的十只脚趾却默契地朝内抠住,藏不住羞怯。他再不走,她脚底下怕是要抠出一套两室一厅了。
这个动作未免太孩子气。
刘泽转过头,笑了一下,没让贺晴看见。他边往楼上走,边给何敏发微信:「你人呢?」
何敏很快回复:「村委交资料,狗哥你有事?」
刘泽:「狗妹,回来给红姨女儿叼双拖鞋。」
何敏:「她自己说的还是你说的?」
刘泽:「……有区别吗?」
何敏:「你说的就你买单,盛惠20大元。」
何敏:「亲兄弟明算账。」
刘泽:「清明烧给你。」
何敏发来一段20秒的语音。刘泽直接不听。这个表妹骂起人来能掀江倒海,句句不带重样。他曾在家庭聚会上建议何敏去当个rapper,一头长发很适合弄成拖把形状,反正高考考砸了,也是条出路。何敏气得当晚把他手臂咬成花臂。
刘泽把手机锁屏,进了屋子换完衣服,打开带回来的早餐。
他买了一盒豆角馅的拉肠。
贺晴的烟很快熄掉。后半截她没抽,烟灰簌簌地飘,落在深色地面确实有些碍眼。她正愁着要拿扫帚来扫,张珍珍从侧门绕了过来。
“哟,这里不能抽烟的啊,等下客人看见对宾馆印象不好。”
贺晴捏紧手里白色烟蒂,有种被老师抓住的尴尬,“我知道,我会扫掉的。”
“没事没事,我来就好。门口卫生我们也搞,你先进去吧。”
她又折回去拿扫帚。
贺晴把烟蒂抛在前台侧面的垃圾桶里。她回房间换上帆布鞋,下楼时何敏已经回来,手上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
“村委让你明天到场签字才算完成协议备案,我明天带你去,都打好招呼了。附近那家店拖鞋款式太少,你将就着穿。这双防滑,鞋底也软,看看合不合适?”
何敏给她带回一双家居拖鞋,还有牙刷牙膏,一大一小两条毛巾。
“一次性牙刷用多了对牙齿不好。毛巾我给你挑了天然长绒棉的,支数也高,都快接近纱布的支数了。这个贴脸不伤肤,比我们客供的更好,就是没那么耐用。”
何敏的体贴周到总能突破贺晴想象。
她见贺晴愣住,又笑出一双月牙眼,“别问,问就是红姨教的。”
贺晴道谢,伏身试穿,鞋码也刚好,“这不会又是我妈教的吧?”
“你跟红姨个子身材都差不多,我就按她的码数给你买。”
“谢谢你。”
“又跟我客气?”
贺晴知道自己昨晚对何敏没及时赶来相助的那点误会,纯属心胸狭隘。前台电话响起,何敏顺手接上,用粤语流利对话。贺晴一句都听不懂。又见她在电脑操作一个类似EXCEL的界面,把一块绿色填了红,敲上日期。
电话很快挂断。
“是订房的,今天下午来住。”何敏说完,抬头去看墙上的钟,“十点之后有三个空房退出来。一般是这样的,我们前台接到来办退房住户的房卡,就会用对讲机通知保洁阿姨上去查房。先确认房间使用程度,房内布草,浴室,柜子重点检查。有时怕客人逃避赔偿把损毁的东西藏起来,更重要的是避免他们遗漏贵重物品。确认清楚呢我们就可以办退房手续——”
“那个,打断一下。”贺晴看着何敏,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你不用跟我说了,我不会经营这间宾馆的。”
何敏怔忡。
贺晴心里徒生出一种别样的内疚。她看得出何敏很喜欢这份工作。而她,却像一个不讲情面的资本家,为一己之私要打翻别人的挣钱饭碗。
“我在沈阳有工作,耽误不了太久,我不会留在广州的。明天和你去村委完成备案,我就会把宾馆转让的通知发出去。你说过这里寸土寸金,宾馆位置也不错,应该很快会有人想接手。”
何敏眼眶蓦地一红。
她抿紧唇,试图驱散自己听见这个消息的巨大失落感。贺晴想安慰,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安慰不了。她不仅要面对何敏,还有宾馆里兢兢业业的保洁人员。她甚至有点自私,希望这个消息能由何敏去转告阿姨们。
她不想当一个“刽子手”。
所以她要先说服何敏。
“也许接手的人也想做宾馆生意,那你们都可以留下来了。如果不行,我可以按照劳动法约定,尽可能给你们合理的补偿……”
“不用了。”何敏轻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她勉力扯一个笑容,又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不会有意见的,你放心吧。”
秦少红临走前就交代过,只是贺晴不知道。
何敏确实不舍得宾馆。她从小在康兴村长大,说实话,没愁过钱。她幸运地享受了村集体产业崛起的红利。念书时贪玩,高考五门,合计考出三百分。满分150,她平均每门得60,被家里的学霸表哥刘泽耻笑大半年。花了大价钱上民办大专,毕业之后东一份工西一份工,干几个月歇几个月。
直到秦少红出现。
她坚信何敏适合做客房管理。体贴,热情,乐于助人。工作时间相对自由,对何敏来说是个美差。一开始不过想试试罢了,心态和村里部分不学无术被家人安排工作的无业青年并无二致。后来却变成喜欢,喜欢秦少红,也喜欢大家。
但这幢宾馆已经是贺晴的了。
她能做任何她想做的决定。
“你要转出去,我可以到村委宣传部那边帮你沟通。在公众号上发布广告,比你自己大海捞针要快。很多想来这边租铺做生意的,还有好几个相关微信群,我到时候拉你进去。”
何敏的理解让贺晴更内疚。
她完全可以不帮这个忙的。
贺晴低声道,“对不起,我确实……不想留在这里,我和我妈不一样。”
从昨晚到现在,几乎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基于“秦少红女儿”的光环,主动打破陌生壁垒,对她关爱有加。
也许秦少红这12年确实变了样,招人喜欢,无所不能,他们爱屋及乌也很正常。
但她不是秦少红。
说到底,这幢宾馆对她来说根本愈合不了母亲离开12年带来的人生疮痍。秦少红或许认为可以。但此时此刻,贺晴就是觉得远远不够。
她一直记恨着母亲的不辞而别。
秦少红失踪,两父女既惊且怕。直到派出所民警提供她失踪前的最后监控录像,是在沈阳北站。周遭人流如鱼逐饵,只有她定在原地,似河床里矢志不移的顽石。而后,她大步朝前,再没回过头。
贺晴这才恍然,秦少红没有被拐被骗被绑架。
是我的妈妈不要我了。
12年,四千多个日夜。家没搬,路没改,门口商超的自行车仍横七竖八地躺着。可她不想回来。贺成勇气极,外面人人都说肯定是傍上哪个老男人,不嫌她岁数大。家里存款少了一万。贺成勇想到又捶胸,骂臭不要脸,拿我挣的钱去养小白脸。
他认为秦少红的人生只能有两个选项:男人或死。她没死,那就是跟男人跑了。
沈阳很小,三五天就传开这个荒诞故事。一传12年,直到贺成勇把它的一半带进坟墓。另一半仍系在贺晴身上。如三千烦恼丝,剪也剪不完。
她怎么可能轻易原谅母亲?
“我明白的,你不用说对不起。”
何敏笑了。她能看出贺晴对淘金宾馆和秦少红的态度十分消极。说深仇大恨?也谈不上,倒像某种发自内心的抗拒,连敷衍都不情愿。
再说下去,她们会把话题聊死。
何敏帮贺晴把塑料袋重新系好,又问道,“晴子,你叫晴子对吧?红姨是这样叫你的,我可以也这样叫你吗?”
贺晴点头,“可以。”
“你这个名字好可爱。我们这里叫人,都是一个阿字,再加个名字。像我,我就会被叫阿敏。对了,村里面有些外省老板,叫人都是姓前面加个小,有的看到我叫小何。”
贺晴说,“我以前看香港电视剧,他们说广东话,也是叫阿什么什么的。”
“那你听得懂吗?”
“听不懂,要看字幕。”
何敏故作姿态地竖起食指,冲贺晴晃了晃,“啧啧啧,晴子,这样是大大滴不行。你还在我们广州,就要学点粤语傍身,不然去菜市场都不会砍价。”
贺晴被她逗乐,“粤语太难了。”
“先学骂人的,最快上手。像我以前学英语,我最记得的就是那个shift。”
“……是shit。”
贺晴嘴角忍笑忍得快要抽搐,看来这姑娘游戏没少打。
“……你还学么?”
贺晴点头,“学的,Miss he。”
何敏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想到贺晴还挺有意思。
“那我先教你几句,你想学什么样的?”
“有没有那种……拐着弯骂人的?就是那种当场觉得没什么,回家之后细想了,拍着大腿后悔没有骂回去的。”
贺晴怕自己出口成脏反而惹了事端。
何敏眼角瞥见一条穿着黑色西装裤的长腿在楼梯拐角踱步下来。
呵,人模狗样,装腔作势,这幢楼除了他没人大夏天穿西装。一看就是出去谈事。何敏又瞄了眼肤白貌美的贺晴。冷血动物头一回关心陌生人,见色起意?真不得了。一双圆眼眨呀眨,她伏到贺晴耳边小声教了一句“日常用语”。
“这是什么意思?”
“跟坏人打招呼用的,他绝对不敢骂你。喏,你试试看。”
刘泽踏进一楼,空出右手从口袋掏车钥匙。他要赶回工作室开会。余光瞥见前台有人,刘泽侧过头,只听见贺晴冲他开口。
“喂,咸湿佬!”
话刚落音,刘泽双眼微睁。他没想到贺晴气性这么大。又看见何敏如遭点穴,趴在前台双肩耸动,惨笑声于室内立体环绕,余音不绝。
贺晴一脸得瑟。
看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幼稚。
刘泽抿紧嘴唇。没打招呼,他直接走出门。上车前拿出手机准备导航,他想了一下,给何敏发微信:「不要把你的狂犬病传染给她。」
贺晴眼见刘泽走远了,才回过头问,“那句话什么意思?他真的没有反应啊。”
何敏抹掉眼角笑出的泪花。
“你刚刚骂他色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