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晴眉头一皱，通红的脸颊半恼半怨。
“你怎么能教我这个！”
何敏拍拍胸口，把笑岔的呼吸拢回，“不觉得很好玩吗？”
她转过身去不看何敏，“他是住客，哪怕不是住客也不行，我以为那句话只是普通打招呼用的。”才见两遭能认个脸熟的陌生人，不该劈头盖脸挨一句“色狼”。
何敏不觉得好笑了。
刚刚那个好玩的贺晴没了。如蚌避风，触手撤回，绵软不再示人。何敏有些内疚。她一时忘形，没有顾及贺晴的初来乍到。
“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何敏道歉，“那人是我表哥，比我大三岁。”她看见刘泽发来的微信，边回复便解释，“我们从小就这样玩，没大没小习惯了。你别放心上，他真不介意。”
何敏：「泽仔，人狗有别，劝你不要痴心妄想。」
何敏：「拖鞋最近涨价，要200。」
刘泽：「微信转账：500」
刘泽：「拿去买狗粮塞住你这张嘴。」
刘泽猜测贺晴会离开广州。
听说她是个摄影师，估计圈子人脉资源都在沈阳，故土难迁。淘金宾馆有何敏，有他，再不济还有村委会那个老头，老板不坐班也没太大问题。他不过是念在秦少红的情面，多给些照顾而已。
何敏脑子彻底没救，里面全是言情小说。他把车驶入新港西路，离淘金宾馆渐远。
“你表哥怎么会住在这，本地人不都住村里吗？”贺晴隐隐松半口气。她突然想到合同内容，一双美目又倏地睁大，“他是，杨安怡的儿子？”
“对，我姨妈的小儿子。他还有个大哥，很早移民美国了。”何敏收起手机，却没回答刘泽为何有家不归，“他昨晚上交月租费了吗？”
“交了，还有三户没交。”
“我看看。”
贺晴把收款记录截图和现金给了何敏。何敏从前台抽屉掏出一叠收据薄，规规矩矩地写上姓名、月份、金额与落款。
贺晴看见刚刚她骂的男人名叫“刘泽”。
“在你转让出去之前，宾馆工作我都替你打理吧。要提早通知其他员工和月租住户，给时间他们准备。”何敏抬起头，又笑道，“丑话说在前头，这段时间我和阿姨们都不是免费劳动力，要给我们付工资的。不过不用赔偿，你走之前大家吃顿饭，好聚好散。”
“一定。”
贺晴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这不是丑话。愿意提条件，是真心想帮忙。贺晴到了这个岁数，深知人情债难还。宾馆虽小也是一桩生意，分出老板员工，上级下级，还牵连村委书记亲属，俨然是个小型社会场。
下一秒，那颗心又吊到喉头。
可刘鸣志还占着股份。她上午似乎对他儿子说了句——贺晴在脑里抱怨一通，藏怯藏拙，却藏不住自己那点直脾气。
“收据的客联我这几天会给他们送去。还有三个没付月租费的，我来帮你催他们吧。”何敏打开手机微信，又想了想，“晴子，你要进住户群吗？月租的和经常来订房的熟客有一个群。”
贺晴想起昨晚收刘泽月租费时的尴尬，“我就不了吧。”
“大家都知道红姨没在，也知道你来了，打个招呼呗。群里平时很安静，催租或者有客房优惠时喊一声而已。”何敏撒娇道，“就进一下啦，反正这个群很快就解散。”
“……行吧。”
贺晴被拉进淘金宾馆住户微信群。她没说话。303房那个热情洋溢的画家葛辉，连续轰炸，发出一堆“鼓掌”、“欢迎”、“爱心”的表情。只他一人，其余尽数沉默。
他像贺晴花钱雇佣的网络水军，显得这场热烈分外尴尬。
贺晴恨不得立即退群。
“这人好奇怪啊。”
何敏看见群聊，笑了，“辉哥学艺术的，性格特别奔放，大家都知道他人就那样。”
“他没交月租费。”
“……学艺术的，可能对钱财比较淡泊。”
贺晴听出弦外之音，“他经常赖账？”
“也没有经常。”何敏越说越小声，“三个月一次吧。”
“三个月交一次？他租金才2000，人家3000的都按时交。我看过你给我的资料，这里每个房间格局大小几乎一样，同等条件下已经给他优惠了。”贺晴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点代入老板的角色，“而且宾馆水电杂费都是月清的。如果住户不付钱，怎么经营下去？稳定的现金流才能保证宾馆运营，才能给大家开工资。”
“那3000对狗……对刘泽来说，就是一顿饭钱，他当然交得出。”何敏解释，“辉哥也不是每月都拖。他给街坊邻居还有福利院画画，收费很优惠，他有钱一定会补上的。晴子，他不是故意欠钱的坏人。”
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
贺晴对葛辉的第一印象相当负面，“反正转让出去前他一定要把费用结清。”
前台电话又响。何敏接起，十几秒内挂断。她打开对讲机，通知保洁准备，2楼与3楼的日租客要退房。
不消十分钟，下来一男一女，互不认识，各走各路。何敏一手数着押金现钞，确认房费发票的公司名称，另一手开始操作打印。住客四处张望，目光特意在贺晴身上逗留，带着初见陌生人的好奇。
男人开口，“何小姐，这是你们新来的同事？”
何敏头也没抬，“我们的新老板。”
“哟，真年轻。”
女人问道，“这里去琶洲怎么走比较方便？”
“琶洲啊？你稍等。”何敏撕下发票，把客联和押金递出，附上两张定制明信片，“送给二位的小礼物，上面有附近的公共交通路线。地铁站就在村头，网约车也很方便。宾馆出门顺大路走，走到底就是牌坊了。欢迎二位下次再来！”
贺晴随手拿起一张明信片。
正面印水墨画，明与冥在四周影影倬倬。青云稀薄，日光透霞色，半遮两瓣带勾飞檐，似村头牌坊，又似古亭楼阁。
角落拓了【淘金宾馆】四字，像一扇玻璃花窗。
贺晴问，“这个很漂亮，在哪里买的？”
“刘泽设计的，他小时候学过画。”
这时，有人踩高跟鞋下楼。一步一叩，声音清脆。是个女人。未见到人她已先开口，嗓音在这方寸之间回荡，竟有种中气十足的魅力。如击石磬，悠悠扬扬自楼梯传来。
“我看看，我看看，红姐的女儿到底长什么样！”
黎卉一袭蓝衣，衬得她面庞精神，眉眼生风。又搭掐腰鱼尾裙，步伐利落，踩出凭年岁才能积攒的风情。她满脸殷切可亲的笑，声声爽朗大方。
“漂亮！一点也不输你妈妈！东北水土就是养人，看看这大长腿。要是锯一半匀给阿敏，还没你个儿高！”
何敏娇斥，“卉姨，你在羞辱我。”
“开个玩笑啦——”
贺晴明显反应不过来，木然地道，“你好。”
“你看，我把孩子吓到了。”黎卉冲何敏挑眉，目光又绕回来，细细打量着好友女儿，“昨晚的飞机？沈阳飞广州起码要4小时，累坏了吧，今天怎么不休息久些？”
“还好。”
贺晴一瞬间觉得时光倒流。恍若置身孩童时代，随父母过街拜年。遇见陌生亲戚，情感浓度超标，实在让她无力招架。
此时此刻，就差一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怎么不记得啦？”
黎卉见贺晴腼腆，又笑道，“你们母女俩都是慢热型的。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叫我卉姨就好，我和她认识很多年了。”她从手包里翻出手机，“我住202。昨晚不好意思，没开门是因为怕我儿子知道我住这里。我连201的钱也付了，加你好友，你通过一下。”
贺晴微信很快收到一条添加好友的申请。
头像是黎卉自拍。侧脸，迎光，栗色鬈发，宛如浮游出水的深海人鱼，沐阳浴氧。她整个人都有种不加掩饰的自信与热情。
贺晴问，“你儿子？”
“阿敏没跟你说？”黎卉看了眼何敏。只见她摇摇头，这种家事若经旁人的嘴加工，容易引起争议。何敏一向识趣。黎卉只好自己解释，“我儿子就是201那个陈小聪。今年才16岁，毛都没长齐就学人离家出走，来这里住。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叛逆。晴子，你小时候会这样吗？跟妈妈吵完架然后一声不响跑了？”
她不会，但她妈会。
贺晴忍住这句话。
黎卉不过是发一通牢骚。这种对孩子年幼无知的声声控诉，贺晴在摄影店里听太多了。最后家长不改，孩子也不改，全凭奔流不返的时间，软化一切尖锐的龃龉和无奈。
她忽然想起那抹干涸的经血。
黎卉把6000房费转给贺晴，又额外转一笔8888的金额。贺晴收下房费，“卉姨，是不是发错微信？”
“见面红包，长辈给你就收着。”
这给得也太多了。
无功不受禄。秦少红的好友，不是她的好友。贺晴看得出黎卉在乎脸面，但她确实不想收这个昂贵见面礼。
她直接点拒收。
“卉姨，我不能收这钱。”
黎卉诧异，纹了眼线的凤目自带气场，紧紧捕住贺晴。母女长得相似，连性子都像。初见时浑身冒出长长短短的刺，暖不动，抱不软，时刻提醒着生人勿近。
好意过三巡，那就是虚伪。
黎卉没再把钱转回去，“你让阿敏带你在广州好好玩，想买什么想吃什么，钱不够花就跟我说。我和你妈妈是好朋友，非常好那种。我不用房费收据了，别让陈小聪知道我付钱就行。”
何敏问，“你不要，但他的要开吧？”
黎卉不耐烦地摆摆手，“开吧开吧，随便他，就那点歪心思。不就是怕宾馆换老板了，查账发现他一分钱没给，想拿收据证明自己有付钱呗。”
何敏只觉得好笑。
“你惯的呀，你完全可以不付钱，让他尝尝睡天桥底的苦。”
“我就这一个儿子！”黎卉语调变急，“要不是他爸命歹死得早，我至于那么辛苦一个人养大他吗？一点都不体谅我，臭小子！”
贺晴没料到陈小聪居然是单亲家庭。昨晚他慌里慌张的动作神态，突然就得到解释。贺晴问，“他是不是性格比较内向？”
“早恋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内向个大头鬼！”黎卉讲话荤素不忌，一派行走江湖的老辣模样，“他反对我再婚，所以气得离家出走。我生他养他十六年，好吃好住，供书教学，从小想要什么我都给，结果吵一架就跑了！”
贺晴没作声。何敏半低着头，给贺晴发了条微信。贺晴打开一看，心中了然。
何敏：「现任比她小10岁，即将成为她的第三任老公。」
黎卉性格洋溢，出手阔绰，一看就是掌握自己人生的女性赢家。她想钟情谁都可以。陈小聪或是因为太早失去爸爸，又经历母亲离婚，心里无法说服自己。
“如果不是你妈妈收留他，第一个月房费免了，我看他现在真的睡天桥底！”黎卉越说越生气，又嫌儿子蠢，“他以为躲在这我就找不到，笨死算了。”
何敏戏谑，“自己肚子掉下的一块肉，又不能做成你餐馆的叉烧吃了，就这么养着呗。”
原来黎卉是开饭店的。
“杀人如果不犯法，我早就宰了他。”黎卉脾气如午后骤雨，说散就散，她转头对贺晴说，“你妈妈最爱吃我店里的叉烧饭。她刚来广州时找不到工作，天天光顾我，点最便宜的份量。”
贺晴心头一紧，终于听见和旁人嘴里不一样的秦少红。
“她……找不到工作？”
“人生地不熟，年纪又大，你以为这些年她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