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卉已经连续一周见到这个女人。
每天中午与傍晚出现。血橙残阳仍在途人眼珠里燃烧,夜色未起,她用餐后往往很快离开。像一个对黑暗充满戒备的人。每次都挑店里6号桌,靠窗,贴后厨,离自助取汤口很近。
每次都点份量最小的叉烧饭。
每一次。
后来黎卉才知道,是因为那个位置下面放了蚊香。
她的五官与南方格格不入。广州夏季很长,长到日照像被搁浅在此,忘了归途。多数人们共享近似的脸庞骨骼,眉峰稍突,颧隆,颌宽,试图在炎炎气候里摊大自己的散热面积。
黎卉想,她应该是个北方人。
在海珠区南泰路东接壤东晓南路处,黎卉和前夫原本开了一家彬彬烧腊店。前夫全名叫陈大彬。门头俗气,却因为朗朗上口,传播得更快。那一带老旧小区云集,他们做的街坊生意,回头客很多。
两年前陈大彬死了,车祸。
黎卉关店一个月。捧着骨灰牵着儿子回夫家奔丧。老太太盯紧黎卉手里人头大小的瓷瓮,气得当场要昏倒——大彬呐,你怎么连个全尸都不给妈留!黎卉声音颤抖,说妈您不知道,死得是真丑,我还问警察是不是认错尸了。
儿子陈小聪当时才4岁。生老病死四个字,他只懂汉语发音,理解不了妈妈哭得昏天暗地的悲恸。也正因为独子尚小,黎卉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撑过来。
她说,下次要找个不会开车的老公。
有人说,卉姐,关键是别人会开车啊。
两年后,2005年1月,黎卉把彬彬烧腊店迁到纺织城靠西约大街的闲置铺面,正式更名为卉姐烧腊店。女人从此当家作主。当时一路之隔的长江纺织城势头正猛,黎卉租不起那边的餐饮档口。没多久,中大国际纺织城突围而出,就在西约大街,黎卉挣钱挣得做梦都笑醒。
那是后话了。
她走到那个女人身旁,把叉烧饭放下,“靓女,你的叉烧饭,今天例汤是西洋菜煲陈肾。”
秦少红一怔,小声道谢。
她没想到被黎卉发现自己爱喝这味汤。
这是她来广州的第七天。那日,她从康兴村的阔气牌坊进去,铺面如鳞紧挨,被缝合至路的尽头。矮的是铺,高的是房,前低后高,她像陷入两座巨型山峰的幽幽峡谷。
铺面招牌色彩各异。绿底红字,蓝底白字,描得龙飞凤舞。叫法也稀奇。又是“勇”又是“强”,又是“兴”又是“旺”,还有“美”有“娇”,有“财”有“源”。五金店傍烧鹅档,发廊屋配凉茶铺。过年才讨的吉利口彩全放到那个四四方方的门头上。
劳动人民的智慧,俗到底,就是另一种雅。
秦少红停在村口附近的公共宣传栏前。招工启示,房屋出租,兜售二手拖车、家电、裁剪工具,电脑组装,仓库转让。宣传栏装不下这一带拥挤人潮的生活变幻。白纸沓沓,叠得密不可分,环卫工三天三夜都撕不完。还有一封分手信:写给小丽。秦少红好奇念了几句,难为情地移开视线。
小丽是男孩。
写信的……好像也是男孩?
这是谁家孩子饭没吃饱跑来写的恶作剧。
她的视线落在每一张房屋出租公告上。带家具,拎包入住,两租一押。三五分钟就看出单间价格最优惠。有人挤过来看告示。大大咧咧倾下半片影子在她肩头,秦少红嫌靠太近,往旁边挪开。那人白她一眼,把A4纸下面裁成宽条状流苏撕下一道。根根印着房东电话。秦少红也学着撕下一条。
她知道康兴村旁边是全国最大的纺织品贸易产业区。全国,最大,改革开放,苏醒巨龙,轻工业外贸,珠三角腾飞。这些词汇组装成憧憬,在她20岁的脑内描绘蓝图。二十年后,她才走到这里。这便是她的目的地。比想象中果断,但从做决定到真正成行,心跳始终没有慢下来过。
说不怕都是骗人的。
离开沈阳前,秦少红买了一张新的电话卡。
接下来一小时里她先后看了四五间闲置空屋。太小,太窄,户型崎岖,采光不足,还看见老鼠顺着榕树枝上盘根错节的电线攀爬入户。南方老鼠个头如猫体壮硕。
有嫌她挑剔的房东,“几百块钱租金的东西挑三拣四,城中村都这样,想要舒服自己去买珠江边豪宅!”
秦少红听没几句就红着耳朵离开。
她再站到路旁,拨出最后一张纸条上的号码。房东很快接通电话。秦少红说了自己正对着的店名,房东问,“你是哪里人?”
“我是辽宁的。”
“辽宁……东北人啊?”
“是。”
“你是自己住还是有其他人跟你同居?同居的话,超过2个人我不租的,吵得要死。”
“就我一个人。”
“行,那你就站在原地,我去接你。”
不一会儿,一个满头棕色小卷的女人走来。
年纪莫约五十出头,脸型饱满,短袖长裤把浑身圆肉扎紧,手臂脚踝露出富态的肤白。她打量着秦少红。眼底似乎有些满意,没寒暄几句,她领秦少红钻进前头左侧窄巷,数到第三间大门停下。
“我这栋采光是前后两条巷子最好的。不信自己看——”房东扬手,在半空中率性一指,“对面那几栋,左边窗户对右边厕所,一头拉屎一头吃饭,都不知道该闻什么味道。”
秦少红只看一眼,又收回目光。确实很挤。刚刚她已知道,这叫“握手楼”。
“单间只剩3楼的了,在走廊尽头。太阳西晒,房间会有点热,好处就是比较安静。我先提前跟你说清楚。”
房东拿钥匙开锁,“你自己看吧。”
比想象中小些。床挨着窗,方形木茶几,双人座布沙发,一个简易衣柜。暗花墙纸上悬着白色空调挂机。秦少红绕进浴室,又出来。房东问,“要吗?”
“好像小了点。”
“看锅下米,宅基地就那么点面积,难不成能造个故宫啊?来租房的谁不是将就着住。”她又轻声笑,“去过香港没?棺材房鸽子笼,1000块钱租不到一个带门的屋。而且我这间最便宜,隔壁栋比我放的价格贵200。”
秦少红还是下不了决心。一口气连押金房租要交三个月,她不得不斤斤计较每一分钱。总要花得值当。
“我再看看吧。”
房东显然不差租客,语气轻松,“行啊。”
秦少红迈进走廊,房东在她身后准备带上房门。她回过头,时间催着斜阳沉降,摇摇欲坠,半卧在阳台防盗窗密密梳成的一张网里。
如鲜剥橙肉般晶莹饱满。
秦少红突然开口,“我还是要吧。”
房东垂下握着钥匙的手,“你确定?”
“确定。”
“那你先坐着,准备好身份证,我拿协议上来跟你签。”
秦少红在自己租来的第一个房子度过在广州的第一晚。她合衣卧床,屋外灯火通明,震得她心头惶惶。沈阳的人会怎样,广州的人会怎样,她的命运又将怎样?今夜无人作答。室内是三万海里深的世界。她像一条赤色黑瞳大红杉,被捞上甲板,又临了岸,在带回不知是谁家的厨房前,苟延残喘。
意外的是,她太疲惫,累得一夜无梦。
第二天秦少红回到村口的公共宣传栏。接下来的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她几乎把整个长江纺织城踏遍。艳阳将一张白脸绞成晒干的红。买来的烧水壶每天灌满保温杯,随她四处奔走,杯底见空,一无所获。
“你岁数太大了,在我们打板车间,连裁布的都是20出头小姑娘。”
“没经验不要,走量产的都是纯机器绣制,你手里那点针线活派不上用处。”
“只招同乡。”
“不要女学徒,赶工熬不了夜,不要。”
“仓储搬货是体力活,蹲上蹲下的。你太瘦了,扛不住。”
“免费试工愿意吗?要试半个月,愿意就来。”
“多问两句就不好意思,你这样怎么出摊?染布都要自己找生意,搬个凳子在纺织城路边吆喝,你行吗?”
“你该不会打算来这找个有钱老头吧?开个玩笑啊,毕竟你没工作这么多年,无缘无故跑来广州,容易让人想歪对吧?”
她从平地滑入城市崖底,反复遭受现实社会的无情碾压和打击。
秦少红甚至梦见自己变成吊在肉档摊位上的一块隔夜五花肉。她被摸,被捏,被掐,左晃一下,右瞪一眼,最后谁都瞧不上她。
她馊了,档主把她扔进绞肉机,机器声响铺天盖地,吓得她登时惊醒。
繁华背后是无数趋之若鹜的人在疯狂竞争。
她把南下这件事想得太天真了。
每天出门望着街上从身侧川流而过的人,组成永不退潮的河。无论谁,似乎都有一个要抵达的目的地。纺织城,秋交会,CBD的超A级写字楼。整个城市像只有她没工作。一股北下的冷锋拱低了广州气温,秋风游出墙缝,寻根似的在康兴村绕行。
秦少红飘摇不定。
唯一让她喘口气的是西约大街那家卉姐烧腊店的叉烧饭。店里有一味汤,叫西洋菜煲陈肾。陈肾是晒干的鸭胗,色泽离奇,味甘咸而浓郁。西洋菜属于时蔬,不耐炖,汤里躺太久,黄得叶碎枝离;偏偏能生出贪婪的唇舌,随火候嘬干陈肾的咸香。这味汤是双丑齐下,负负得正。秦少红很爱喝。店里逢周一周五才有,她每次都要干掉三碗。
黎卉见秦少红愣住,又问道,“北方人?广东饭菜还合胃口吗?”
秦少红仰起头去看站着的黎卉。
这个老板娘,朝九晚九,一周七天没有歇过。店内地面铺小格细瓷砖,她穿高跟,踩在水渍里健步如飞。烟火气抹上天花与墙。她不介意,照样在泛白围裙下穿连粉带蓝的对襟绣衫。
上回教训儿子的时候,黎卉声音能嚷出半条街。
秦少红说,“你们家的汤很好喝。”
“饭呢,好吃吗?”
“也好吃。”
黎卉笑了,“你还没说是不是北方人呢,我穿高跟鞋还没你高。”
“辽宁的。”
“好地方。”
两人就这样结束第一次对话。黎卉转过身,跟附近食客搭话,那桌是个男人。秦少红侧眼看去,与男人目光轻撞。对方似乎笑了一下。这瞬间让秦少红觉得他们在聊自己,脊骨像被注入一束电流,蓦地紧了紧。搭话时的黎卉,音量总控制得恰到好处,有笑有聊,听不真切也不烦人。秦少红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很快喝完汤,从店门口消失。
走在村巷窄路里,秦少红发现自己被跟上了。有一道脚步与其他行人不同。她快,它也快,还比她急。她到路对面,它也到路对面,哒哒哒地踩住她颅内绷紧的弦。
秦少红很害怕。
终于,有一只手搭上她的背包。
“啊——”她小声惊叫,扭过头去,“你……”
是刚刚黎卉店里那个男人。
“你是运动员吗?走得也太快了吧!”男人笑着抱怨,把手里东西朝秦少红晃了晃,“你落在黎卉店里的,她让我给你送来。”
是秦少红的保温杯。
惊吓变成误会,秦少红大大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接过那个瓶子,“谢谢。”
“客气啥。”男人问,“你住东横巷那头?”
他的视线落在秦少红房子的方向。
秦少红点头,“对。”
“我也住那边,走吧。”
秦少红没有动。男人先是一愣,想了半天想明白点什么,无奈地道,“瓶子都给你送来了,把我当坏人?你可以去问问黎卉,我在这边多少久了,是干嘛的,要不我给你掏个身份证?”
他作势往口袋里摸。
秦少红连忙解释,“别,你别,我没那意思——”
一张身份证悬在她面前。“林野。”男人说出自己名字,又指着户籍地址,“跟你一样,辽宁的,你要不是老乡我才不给你送保温杯。”
秦少红这才觉得自己有点防备过度。她看见男人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比她小8岁,辽宁鞍山人。
“我真没那意思,你别误会,我就是……有点累,没反应过来。”
林野把身份证塞回口袋,“女人出门在外谨慎点也没错。”
他乡遇老乡,秦少红头一回有人作伴同行,尽管陌生,心里竟有些雀跃。她把保温杯装进背包里,与林野朝一个方向走着。
“刚来广州?”
“是,没多久。”
林野侧头看她一眼,掏出香烟示意。秦少红摇头。这个动作让她很意外,没见过抽烟与否还咨询她意见的男人。
同时她对自己感到诧异,来广州之后竟连烟都没碰过。
“怎么就想来了?东北待着没劲啊?”
秦少红不想回答,“就……那样呗,反正来都来了。”
林野没有深究这个回答,“找到工作没?”
“还没有。”
“在制造业干过吗?”
秦少红想说有,但想想自己当初在煤厂那些日复一日的机械工作,跟轻工制造业可以说毫不相关。
“没干过这行。”
“这边全是做纺织的。”林野扬眼看去,望见自己刚来康兴村租住的那栋楼,加租之后他就搬走了,“染布,面料,辅料,裁缝,仓储,成衣,大类也就这些。往细了说,成百上千家铺子你挨个走一遍,基本就看个清清楚楚了。”
“每种面料从设计、制造到打板成衣,针织还是梭织,皮革还是新型布,用的机器不一样,熟手的师傅也不一样。工种分得越细,要求的本事就越单一,你没经验的话找工作确实不容易。况且就你这兔子胆,跑业务估计够呛。”
秦少红被戳中命门,头微微低下,“你说的这些,我确实还不太清楚。”
“待久了就知道,这没什么。”
他们拐过弯,有辆三轮车迎面疾驰。林野怕挨了擦碰,往路边挪去,手臂与秦少红的触上两秒。她往后收起手。林野看见了,面色寻常,两人却忽然都不说话。
陌生人间的沉默,除了暧昧,就剩下尴尬。逃不过这两种极端到底的默契。秦少红知道,他们属于后者。
又走出二三十米。
林野先开口,“我到了。”他停住脚步,指着一道不锈钢防盗门,“就这栋。有空来玩,我们一群东北的全住这边,有男有女,都很好说话。”
“好。”
秦少红只当作他在客套。
“怎么称呼你?”
“我叫秦少红。”
“行吧,红姐。”林野想起吃饭时在店里聊过的话,“黎卉和我说村里那家怡海养老院在招工。那是村委产业,还带食堂,进去了能省下两顿饭钱。你感兴趣的话就过去看看,他们招工条件挺宽的,年龄经验限制比较少。院长是个女人,听说工资也过得去。既然大老远跑来广州肯定就是不想回去的,也别拘着要啥体面工作,先得让自己在这活下去不是?”
怡海养老院。
秦少红突然看见一丝希望,又疑惑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养老院在哪里?”
“西边靠大路上,你在村里随便问人都能给你指出来。”
秦少红点点头,“行,我这两天过去看看,谢谢你。”
“哎,别老客气行不行?”林野装作无奈摇了摇头,“叫我野子就行,田野的野。”
“我知道,你身份证写着。”
“下回见面可别让我掏身份证了。”
秦少红一怔,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她是真的开心。骨相挺拔,瘦窄颌面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紧致年轻。这一笑,眼尾浮游几根细纹,双目明亮,倒不显老气。皮囊只有在在意的人那儿才能发挥作用。林野盯了她好几秒,也回应一个笑容。
“红姐,你记下我的号码吧。出门在外,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多少还能出份力。”
这话说得太过体面,让秦少红无法直接拒绝。
她拿手机一个个输入数字,林野看着,又说,“你拨一下,这样我才知道哪个号码是你的。”
秦少红照做。
这是她来广州的第七天,她终于交到第一个“朋友”。
回去路上秦少红想起贺晴。上托儿所的第一天,贺晴在那扇铁艺大门外哭天抢地,手脚并用,活似一株索命藤蔓,死死攀紧自己母亲。秦少红说,上托儿所多好呀,跟家里不一样,又宽敞又亮堂,还能认识很多很多的新朋友。
贺晴听不懂。
恐惧让她泪如雨下:我不要离开家,不要新朋友,我只要妈妈。
秦少红迎风眯了眯酸涩的眼。
现在的贺晴已经不需要妈妈了,而现在的妈妈,也不需要那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