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找哪位?”
张珍珍拎着一个红桶。
半片蓝抹布搭着三分之一在桶外,另一端浸入桶里。她要给楼梯扶手做上午的第二次消毒擦拭。红桶液体兑入消毒水,怕久了蚀得手疼,她身上的黑色裤兜还紧揣着半副塑胶手套。十个空指套泄了气,凌乱地往外抻,像一朵浇蔫的花。
“你们这里招人吗?”秦少红指了指门边“怡海养老院”的招牌,旁边贴着招工告示,“我是来应聘的。”
张珍珍走近几步,探出头往门边看,“哦,对的对的,你先进来等,我去跟院长说一声。”
她引着秦少红步入养老院首层。
凹字形结构的大堂,左边走廊的屋子门对门,分设了理疗区、康复区、公共厕所和院内办公室。陈旧楼梯与电梯搭在右边。为了尽可能利用空间与节省人力,一楼中央只空出十平米区域,摆着两盆终年青绿的红掌,形单吊影地迎客。秦少红来广州之后才频繁看见这种花。蕊橙瓣赤,筷状根茎葱翠,撑得笔直。
她走近一瞧,是假的。
真省钱。
张珍珍身子闪进左边走廊,嘀咕半分钟,她与杨安怡从办公室走出来,“就是她,她说来应聘的。”
又冲秦少红说,“小姐,这是我们杨院长。”
秦少红抬眼看,竟是那天在公车上坐自己旁边的女人,难怪林野告诉她时,她总觉得耳熟。杨安怡穿一身白色制服,随意束于脑后的半低发髻轻轻下坠,手里还捏着一支圆珠笔。她眼底藏不住惊讶,开口带笑,细白的脸浮出喜悦。
“是你呀?来吧。”
秦少红点点头,随她进了院内办公室。
里面不大,拼接的隔板凑成六张办公桌,桌面垒着能垒起的一切。纸张、笔头、橡皮擦,饭盒、水杯、记事簿,还插着几面小小国旗,亮眼得像漂浮在寂静水域的渔灯。墙边到顶文件柜里满满当当挤着牛皮纸袋。两扇窗户的饰栏早早剥了漆,被风与水与日夜锈蚀,无人分心惦记。
“在广州还习惯吗?”杨安怡挪开两张木椅,回头问秦少红,“来,来这边坐。”
她挪出一张空椅,把上面的文件放到自己桌上,“我们办公室比较小,人也不多。财务跑银行,文员到村委去交养老院月度工作报告。还有一个司机和一个保安,两个人轮班兼职。一个送财务外出,我们财务天生腿脚不便,另一个在楼上巡查。”
秦少红落座。
杨安怡也坐下,又突然站起来,“我光顾着讲忘了给你倒水,喝茶还是喝水?”
“水就好,谢谢。”
“你现在住村里吗?”杨安怡捧来一个白色瓷杯,氤氲着热气。秦少红看了看杯子,又转头去看杨安怡,“对,我住村里。”
杨安怡点点头,“这边住的人很杂,你出入记得锁好门。”
“嗯,我会的。”
“是看到我们贴出去的招工告示吗?”杨安怡又笑,“你肯定不是因为我跟你在车上讲了才来的。”
当时信了,就不会现在才出现。
秦少红有些脸热,“我朋友看见你们在招人,跟我说的。”
“原来你在广州有朋友啊,那就好,有人照应你。”杨安怡单刀直入,“我们这缺的是护理工,一直都缺。2楼到4楼都是住房,每层12间,两人一户,现在住满了。基本是村里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没有家人朋友,拿低保住着。所以我们设施也比较简陋,常年要靠村委那边拨款支撑。”
她无奈地说,“孤寡老人肯定不止这个数,但我能力有限,也找不出更大的地方安置更多老人。我们这一带的租金水涨船高。能自理的老人,有家的就住家里,村委安排人员定期上门探望。你看,人老了,连照顾也分出先后高低,世道就是这么现实。”
秦少红没有回答。
她在过去一周里,已经体会到自己对大城市抱有的幻想多么不切实际。
更何况这些丧失任何劳动能力的老人。
杨安怡见她沉默,把桌上水杯轻轻挪去,杯把朝着秦少红顺手的方向,“护理工的工作就是照顾老人,洗漱、起居、进食和清创,还有监督用药。药都是医院医生开的,我们没有行医执照,严禁在养老院擅自用药。”
“有经验的护理工就多负责几个老人,没经验的我们护理长会培训,带着上岗。护理分了三班,8小时一班,周休1日。说实话,我们走了不少——”杨安怡自己觉得这个量词不够恰当,“走了非常多护理工。年轻的做不了多久,年纪大的吃不了熬夜的苦。”
“虽说我们有村委注资,工资能开出来,但福利待遇确实比不上医院或者外面的其他机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都能理解。原本这一块地是商业用地。你看,临近大路和规划中的地铁站,交通便利,面积又足够大。拿来做福利养老院,村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意见的。”
秦少红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你们不容易。”
“这些是事实,我不想隐瞒任何一个来面试的人。说了那么多,你听起来肯定费劲,要不我们聊聊你?”杨安怡凑近秦少红,二人身距骤然拉短,秦少红明显身子一僵,“怎么会选择来广州?”
“我……”秦少红组织着匮乏的语言,“我叫秦少红,辽宁沈阳人,今年四十了。我以前是沈阳煤厂档案室的,97年下了岗,做一些针线活过日子。沈阳工资太低,特别是像我这样下岗早又没技能的,三顿吃不饱,总得寻个好点的活路。”
她不敢透露自己的家庭情况。
在过去七天吃到的苦头里,她深刻明白,一个离家出走的中年妇女,任谁都信不过。
“没想到你四十了,看着很年轻。”杨安怡问,“家里人呢?”
“我妈走得早,我爸和兄弟姐妹都在沈阳。”
“你的丈夫和孩子呢?”
“我丈夫死了。”
秦少红脱口而出。她与杨安怡诧异的眼神相撞,自己先心虚地低下头。一股潮红从衣领处漫上她的耳骨。杨安怡沉默几秒,“是我太唐突了,抱歉。”
她没追问,各人有各人的无奈。
“没关系,问也是正常的,已经好多人问过我了。”秦少红想起更刻薄的话语,“你还是头一个给我道歉的。”
杨安怡摇摇头,“这里做生意的来自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你来好几天了,都看过哪些工作?”
“符合的基本上都看过,车间,制布,制衣,仓库都聊过,要不嫌我年纪大,要不嫌我没经验。我会用缝纫机,但人家现在用的比我家那台先进多了。再高级点,要懂电脑的工作压根瞧不上我,都是年轻小伙子小女孩干的。”
她像被嵌入礁石缝隙的一块褪色贝壳,无法随波归海,也无从挣脱。日复一日,忍受时代进步带来的潮汐侵蚀,直至无声消弭。
这一刻,秦少红才恍然,自己跑来广州,无异于二次下岗。
简直遭罪。
杨安怡被她的坦白和直率逗笑,“要考虑来我这吗?”
秦少红怔忡,“你是认真的吗?”
“就怕你觉得辛苦,熬不住,我们护理长又是个要求很严格的专业人员。没经验的护理工一个月3500,午饭和晚饭我们有固定的食堂送餐来,能上广州社保。”
“我不怕辛苦。”秦少红立即回答,又接一句,“我不用社保也行,我下岗的时候工龄买断了,以后会有退休金的。”
“现在社保是国家规定必须要买,而且有医保的话看病也方便呀。”
秦少红一口回绝,“不用的,真的。”
她害怕沈阳能查到她在广州买社保。贺成勇一定会报警,以他的秉性,不惜代价也要闹得人尽皆知。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往女人身上泼脏水,他很擅长。
杨安怡耐心解释,“这是你的个人福利,该给你的,不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福利——”秦少红越说越小声,“那我不买的话,你能把自费部分折回工资给我吗?”
杨安怡一愣,她也是头一回听人提这种要求。
“这个恐怕不行。要不这样,我先带你转转吧,也看看我们这的工作环境,心里有个底你再考虑考虑。”
“好。”
杨安怡带着秦少红从一楼扶梯往上。木质楼梯,色泽陈旧,阶梯边缘镀了5公分宽的金属防滑条,踩上去一步一咯吱。两人脚步引来楼上的人朝下张望。张珍珍在三楼扶手递出半个头,笑着问道,“院长,这是谈成了?”
“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你出马还能不愿意?我们好久没有新同事加入了。”
“我也不是本事通天的呀。”杨安怡也笑,并不掩饰养老院招工困难的现状,反而侧过脸跟秦少红解释,“有时候忙不过来清洁阿姨也会搭把手,每个入职的都必须接受急救训练。如果老人出现重症病危,我们会安排司机或者让急救中心出车送到就近医院。”
“在这个分秒必争的过程里,院内任何一个会急救的人都有机会能挽回一条性命。以前康复区和理疗区是外聘专门的医生定期来出诊的。后来经费不够,医生也忙,就改为储物间和训练室。”
两人先后在二楼、三楼、四楼的房间走过。
走廊两侧是装裱起来的卫生口号和基本护理常识。“保持安静”,“勤洗手讲卫生”,“尊重生命”,“严谨求精”,框角图钉被氧化成红锈色。
安全出口的EXIT灯芯坏掉。每五秒,那个X就会乍闪一次,像一只将睡未睡的眼。
仿佛这幢楼在与老人一同老去。
老人们身着浅蓝细纹对襟病服,纽扣整整齐齐别着,露出布满皱纹与斑点的面孔和手脚。间或有呻吟的老人。哀哀几句,翻个身,薄被垂下大半个角,像在伸手去够地板上的拖鞋。老人扯了扯被子。垂下的被角打捞起来,越过床与老人,换成另一边垂下。那几句哀哀又起,如夜半二胡,听得人愁云惨雾。
有个穿白制服的护理工走上前,“10点才可以看电视,你再休息一会儿。”
一扯,一铺,护理工将四方的被子捋平,把老人罩个通体舒畅。再没人开口,只有转头送风时咯叽咯叽的旧扇。
夏季焗热,每扇门前都有股隐入阳光的精油味,兑入超量薄荷与老人气,熏鼻而刺痒。厕所里点着蚊香。广州蚊子的本事秦少红领教过,似蜂蛰般,能把人咬肿。护理工都很忙,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点个头,又匆匆走开。时间在这里过于奢侈。要用作呼吸,用作进食,用作安稳睡眠与对抗疼痛,匀不出多的来纵享交际。
杨安怡脚步声很轻,甚至没怎么跟秦少红交流。
她只是看着秦少红的脸,流转困惑、哀伤、好奇,偏偏没有恐惧。两个人又回到楼下,杨安怡问,“这个工作环境能接受吗?”
“能。”
“这么肯定?”
秦少红说,“家里老人临走前是我照顾的,吃喝拉撒,都伺候过。”
不止她的母亲。贺成勇的母亲,贺成勇的姥姥,都是秦少红在医院里照顾到去世。老太太们不是善茬。她受足气,夏天摇扇冬天送暖。却遭婆婆咒骂,水太烫,被太薄,说她是为挣贤孝名声才来装模作样。秦少红没有跟行将就木的人争执。
前半辈子再不堪,也是自己选的老公和婚姻。
就是后悔了才离家出走的。
“这里的老人不是家人,跟照顾家人是两回事。不过你拿个表格吧。如果你想来的话,就把表格填好明天带过来。”杨安怡在办公室找了个牛皮纸袋装着应聘登记表,“我今晚都在这里值夜班,表格上有我们的座机电话,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打过来问我。”
秦少红接过纸袋。
“少红,养老院护理工不是一份风光的职业,如果没有足够的信念支撑,会很难坚持下去。”杨安怡再强调一次,“护理工作很辛苦,我们一再放宽招工条件,还是留不住人,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清楚。”
秦少红沉默几秒,答道,“我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