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这两天没见你去黎卉店里,找到工作没?」
秦少红看完这条短信,快速地回复:「找到了,在养老院,包吃。」
林野:「恭喜你,好好干,过几天一起到黎卉店里吃饭?」
秦少红下意识想拒绝。但考虑再三,不能过河拆桥,林野算是半个指路“贵人”。她回复:「好的。」
秦少红把手机塞回口袋,整理换下的便服,叠好放进员工储物柜。
今天是她到怡海养老院工作的第一天。面试完,当天夜里她给杨安怡打了电话。看着自己算出来的存款余额,秦少红说,“杨院长,我想清楚了,决定接受这份工作。”
杨安怡笑道,“好。”
门头写着康复区的房间,已被清理成为一个带讲台的训练室。自流平水泥地面,等距漆上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白色圆点。定期学习的同事陆续进入,自觉脱鞋,踩着白点席地而坐。秦少红走到门口,被杨安怡轻轻拍了拍肩。
“来啦?我给你介绍一下。欢迎我们的新护理工,秦少红。”
掌声响起,坐下的同事都站起来迎她。秦少红登时感到紧张。以前在煤厂列队欢迎巡视领导,她永远站最后一排,眼观鼻鼻观心,连领导头发丝都没瞧见过。面对一张张近在咫尺的陌生面孔,她下意识伸出手,一个个握着过去。等握完最后一个,秦少红恨不得掩面而逃。
她怎么把自己搞成“领导”了?
“今天是护理长授课,三分钟后开始。”杨安怡又拉了拉秦少红胳膊,“大家都是定期复盘,你是第一次听课,坐前面来,看得清楚些。”
她出了门,秦少红坐下。
有人在小声嘀咕。她侧过头,发现门口来了一位少年。男孩,头发理得很短,身材拔尖似的往上挺,像鼓足劲的帆。他脱下鞋子转过头,秦少红看见他脸上与杨安怡有一双相似的眼,眼尾狭长,眼仁黝黑。
少年的清澈,杨安怡的深沉。
不知为何,秦少红忽然想到贺晴。她的女儿也是这般年纪,这般青春,眉眼间却流露对父母的不耐烦。
男孩来到秦少红旁边,“你好,我能坐这吗?”
“可以的。”
男孩坐下后便没说话。杨安怡又走进来,朝秦少红介绍,“这是我小儿子,叫刘泽,他放暑假了过来看看。阿泽,叫红姨。”
“红姨。”
“哎。”
“护理长来啦——”
抱着假人的周凯芹从门口进来。白色制服在她身上是不近人情的色调。五官秀美,她却剪了个利落短发,几乎要露出耳后青白的头皮。英气眉眼置于面部高处,微带驼峰的鼻梁,唇抿成线,像无时无刻在约束自己。她环视一圈,目光定在秦少红身上,开口却问:“你怎么来了?”
秦少红一怔:我听不懂粤语啊。
“高考结束,放暑假了,我来学急救。”
“学完照样要考试,不会给你开例外。”
“我明白。”
刘泽与周凯芹结束对话。秦少红紧绷的肩头卸下力气,原来不是跟她讲话。周凯芹把假人放好,又调亮室内的灯,开始授课。
秦少红听得很认真。
在一对一练习的时候,刘泽与她组队,还纠正她好几个不正确的发力姿势。
秦少红有些担忧,“这个力度,会不会把老人家胸骨摁碎了?”
“会。”刘泽毫不犹豫,“我见过医院急救用的那种电动心肺复苏机,老式加拿大产的,比人工操作的节奏要更精准,也容易摁断骨头。国产的目前还没有突破国外专利技术的研发,急救知识普及也不够全面。红姨,你手要这样——”
刘泽拿指头轻轻点着秦少红手背指导,又自己示范一次。
秦少红边学边问,“你这么小,还见过医院急救用的机器?”
“嗯,我妈去年进了医院,好不容易救回来。”刘泽声音突然低下来,“她有心脏病很多年。”
秦少红手上动作停下来。
她没想到,这个男孩子是为自己母亲来学的急救。她蓦地眼眶一热。杨安怡身体不好还在养老院里值夜班,这得多辛苦。
“继续练习吧,红姨。芹姐要求很高的,等下考试不及格她会骂人。”
“好。”
训练结束之后,各人又回到各人的岗位。刘泽礼貌道别离开养老院。周凯芹在讲桌上收拾东西,突然朝穿鞋子的秦少红开口。
“少红,你第一天上班,先跟着我。”
秦少红走在周凯芹身后。日光穿过弥漫衰老的房间,截断走廊昏暝,裸露周凯芹后脑间杂的白发。她看上去还很年轻。白发却短刺刺地立着,像一根根锐利的剑眼。周凯芹脚步很快,巡房时目光猎猎,如游隼穿梭。
她像一台仪器一样运行自己的工作。
“查房的时间、要带的东西和登记表格内容都在护理管理规范里。”周凯芹递出一叠薄纸,“今天先好好消化这些要求,明天正式上岗。除了夜晚,白天和下午查完房可以让老人看电视,其余时间不能开。查房就是谁负责哪个床位谁去查,再统一汇总给我。”
周凯芹边走边说,“这里床头、厕所、门边都设置紧急救护铃,每层的值班间在右边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
“每天上下班前要到负责床位的那层值班间排班表上签到,不能迟到,更不能找人代签。急救铃响起的话2分钟内要赶到床位摁取消,晚到会受罚。离开值班室要把工作移交给其他值班同事,不能隐瞒旷工。”周凯芹说完,眼尾扫过秦少红,又补充道,“院长不追究,我会追究。”
秦少红被她凌厉眼神割到,条件反射地点头。
她像极第一天开学的懵懂孩童。
“刚刚的急救知识,在我们这里很容易会用得上。噎了呛了痰咳不出来了,会出现短暂的呼吸困难,不要慌,按照教你的步骤解决。如果值班时发现老人死了——”
周凯芹突然停顿,盯紧秦少红双眼,“第一时间通知我,由我来联系医院、家属和街道,记住没?”
“我记住了。”
“芹姐!!!301的福伯!!!快,去喊芹姐来!!”
有人撕心裂肺地破空大喊。周凯芹耳聪目明,直接迈腿从二楼往上跑,边跑边回头道,“你去2楼值班间等我!”
秦少红眼见周凯芹消失在楼梯转角。
三楼传来紊乱纷踏的脚步声。白面布鞋的软胶底在地砖磨出吱叫,尖细而短促。有人喊着“太多了,止不住,伤口扎太深!”,“送餐的在干嘛,谁让配叉子过来的!”,“拉床帘,别让其他老人靠近!”
秦少红听得浑身一紧,这是拿叉子扎哪里了?
“闭嘴!衣领扯开,绷带给我,先压迫止血!”周凯芹声音急切,直接穿透所有慌乱嚷叫,“把枕头撤掉!打电话给急救中心,他们车上的设备比我们的齐全!美薇,你去通知院长,谁都不要动送餐派来的东西!再拿一条干净毛巾给我!”
廖美薇下楼时白色制服染血。组织液黏腻,未完全渗入布料。红与白交相刺眼,布料表面似有凝固的细微起伏感。两只手套着白色塑胶手套,都是半干的血。
她抬头瞥了眼秦少红。
秦少红立即往后退,把楼梯让出来,站到走廊尽头。
街道派出所和医院救护车几乎同时抵达。
秦少红坐到正对着走廊的值班间里,听见救护车在呼啸。她眼下那些规规矩矩的护理制度,字体端正整齐,却一个都印不进脑海。穿着警服的吴绍队长与杨安怡一同上楼,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吴绍个子高大,声音沉稳,边走边问情况,在二楼走廊他突然顿住脚步。
“杨院长,这是谁的血?”
杨安怡想了想,“应该是福伯的。”
“今天还是往常那家餐馆吗?”
“是。”
“房间走廊的监控设备都有照常使用吧?”
“有的,我们24小时都开着。”
杨安怡余光瞥见值班间的秦少红侧影,忽然开口,“少红?少红!”
秦少红听见有人喊她。她抬起头,看见站在杨安怡身边是一身黑色制服的吴绍,吓得脸色一阵青白,嘴唇张张合合,吐不出半个音调。
她哐地把门关上。
整个人伏在门后哆嗦。是警察——沈阳,沈阳的警察这么快就摸上门了吗?这才一周,她竟然被发现了?
贺成勇狰狞凶恶的表情霎时浮在秦少红脑海。
吴绍又问,“那人是谁?”
杨安怡解释道,“今天第一天到岗的护理工,她没经验,估计是吓到了。我过去看看,你赶紧上去。”
“好。”
杨安怡走到二楼值班间门口,敲着门板,“少红,开门,我是院长。”
秦少红声音颤抖,“院长,是……有什么事吗?”她环视值班间,仅有一个窗户,现在从二楼窗户跳出去,到底来不来得及。
“你是不是看见了,被吓到?”
“我,我一直在值班间,什么都没看见。”
杨安怡稍稍放心,又轻声说,“福伯拿叉子扎破喉咙,现在要送医院抢救。警察已经来调查事故原因。这种情况很少见,跟养老院关系不大的,你放心。”
她以为秦少红入职第一天就亲眼看见福伯自戕。
秦少红打开门。
血色回流,她才发现自己下唇很疼,齿印深深地嵌在上面。她看着杨安怡满脸担忧,扯出一个凄惨的笑,“我……就是有点害怕,刚刚喊得很大声。”
原来警察不是来找她。
“我也没想到今天送餐袋里会有叉子,这件事养老院会配合好警方做调查。”杨安怡也不隐瞒事实,“这里的老人,有极少数是存在自杀倾向的。很少,但不等于没有。”
她的音调低下来,透露洞穿因果般的无奈与悲悯。
“人一辈子活八十岁,甘苦自有定数。头四十年吃苦,和后四十年吃苦,任谁都会选先苦后甜。可在这里,有的是苦了整整一辈子的人。社会放弃了他们,他们就会比老天先放弃自己。”
“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规避自杀风险,每条生命对我们来说,都一样重要。记住这一点,也许就没那么害怕了。”
杨安怡在极力安抚她。
秦少红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
她在面试时不假思索对杨安怡撒谎,但杨安怡从初见至今,一直对自己推心置腹。她害怕的不是自戕鲜血,不是死亡降临。她害怕的竟是那点小私心被戳穿。
可她开不了口。
“我知道了,院长。”
担架上抬着奄奄一息的福伯,从楼上下来,紧随着急救中心的医生和工作人员。还有制服染血的周凯芹,以及警徽生光的吴绍。
周凯芹被楼梯松动的金属防滑条绊了一跤,没站稳,吴绍伸手去扶,她侧身躲开。
吴绍把僵在半空的手掌收回。
杨安怡回头看一眼,又对秦少红说,“你第一天来,先消化制度要求内容,不着急上手工作的。福伯这事估计要处理一阵子,我先去跟进。”
秦少红点点头,“好的。”
杨安怡在楼下目送救护车离开。身旁站着周凯芹,紧绷神情从未松懈。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自顾自转身回养老院内。
吴绍想开口,又被周凯芹的冷淡背影挡掉所有冲动,咽了话语。
他对杨安怡说,“院里的楼梯该保养维修了,进进出出都是老人家,安全第一。”
“会好好修理的。”杨安怡拍拍吴绍的肩头,“悬崖峭壁不造梯,爬不上去的,你还是放弃征服这座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