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丁甲2023-02-10 10:403,668

“救回来了?”

“嗯。”秦少红轻咬筷头,对黎卉道,“送得及时,救回来了。”

救护车一路疾驰,笛声大鸣,为福伯拦下死神。许是他老得气力尽失,所以伤口不深。颈动脉破损,失血后身体愈发孱弱,福伯进了ICU病房,至今还未送回养老院。只有杨安怡隔天去医院探望他一次。事故调查结果是送餐馆打包时的疏忽,与养老院无关,已经按照工作管理条例处罚相关人员。

听说福伯写得一手好字。没瘫痪前,他在村里编过族谱与乡志,来往他家中求一副墨宝的人络绎不绝。他并不差钱。

可钱也买不回他曾经的挥斥方遒。

至于他为什么住进怡海。有人说他再婚的年轻妻子把钱卷走就跑,有人说他国外的三个孩子赌钱把他的老本亏掉,也有人说他以前过得太奢华,金山银山早就挥霍干净。

福伯什么都没说,只是给街道人员看了眼只有他一人单页的户口本。

然后便来到怡海养老院。

护理工里有比秦少红早进养老院的,吃午饭时对她感慨:一个瘦老头,血能溅那么多。墙壁枕头被褥,全浸得红通通,芹姐是真的拼尽全力。

旁边人问:芹姐有35了吧?光顾着工作,一直没对象。

有人插嘴:她说不喜欢男人。

秦少红一听,双眼睁圆,难以置信周凯芹会说这话。那人瞧见秦少红吃惊,又呵呵地笑:她说男人都是臭东西,我看呐,她是打算一辈子奉献在养老院。

又有人摇头:村委说要逐步提高低保标准,给院里的补贴少了,我们能不能再开下去都不好说。

秦少红忙碌大半个月,才初步了解养老院的现状。

周凯芹给她安排一位好照顾的老人,叫李细分,女性,75岁。长期糖尿病患者,左腿因为并发症做了截肢手术,浅蓝色裤管下面空空荡荡。李细分是为数不多能听能讲普通话的老人。她与秦少红搭话,断断续续地问,“阿红,你在广州能习惯吗?你们不是都睡在、睡在一个火炉上面吗?”

秦少红说,“那叫炕,我们城里头已经不睡炕了。”

“你们那里也跟广州一样,全都变了吗?”

“早变了,全中国都变了。等你身体好点,坐上轮椅就能出门去看看,广州比旧时候漂亮多了。”

李细分却摇头,粤语和普通话间杂着讲,“不去,我不去。以前一德路那幢大教堂,我从铜钟整天嗡嗡响。一敲起,就有人来卖花生酥同烟仔。教堂姑娘[K1] 也来买。我们从天字码头上岸,他食烟仔[K2] ,我食糖。都是白纸包的,卷起来,细细一条。几分钱玩意,他不敢多买。半截烟衔一日,从街头走到街尾,我笑他孤寒佬扮阔少[K3] 。现在没人卖了,去了又有什么用?”

秦少红只听得懂她说“食糖”,又笑道,“你不能老惦记吃糖,你有糖尿病,吃了对身体不好。”

秦少红在瞥见其他同事天天被各色体液弄脏制服时,明白自己确实受到照顾。擦身,清创,换药,床与床间吊着一道白布帘,不透光不漏风,围住每位老人仅剩的羞耻与尊严。人之衰老,自肉体腐化开始。屎尿血脓痰,若是亲人也罢,偏偏她们面对的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依然每日每夜做到面不改色。

有一回,秦少红在帮同事给隔壁床老人翻身,膝盖磕上床头柜门。栓锁松动,敞出一道宽缝。她弯腰去关,被柜门缝里仔细叠好的衣服吓一大跳——

是一套黑沉沉的缎面寿衣。

同事看她一眼,面色寻常,“别怕,在我们这里,给自己备寿衣就是添寿的意思。苦命人真的想死,哪还顾得上穿什么衣服?”

对比同事们的熟练与冷静,秦少红简直少见多怪。

她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胆子也随之大了起来。例如,她已经适应烧腊店老板娘黎卉这种江湖儿女气的自来熟。

她在卉姐烧腊店请林野吃过一次饭,当作介绍工作的答谢。

那天黎卉看得气鼓鼓,哀怨地坐下,倚着秦少红嗔道,“这工作可是我帮你物色的,居然让野子捡了这么大一个人情!”

黎卉心里清楚。按照秦少红的岁数,有家室有工作的,早早买了锅买了铲,天天厨房开灶,哪会上饭馆解决。还点最便宜的碟头饭。她是个明眼人,心细如发,一早看穿秦少红的茫然失措。

“那我该谢谢阿卉。”

“客气什么。红姐,大家都是女人,在广州打拼不容易,我肯定能帮就帮。”

秦少红感激黎卉,休息日里总会来烧腊店与她闲聊几句,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得知黎卉早年丧夫,独自一人撑起饭店养大儿子,秦少红从心底里佩服。

是谁形容的女人似花?俗,太俗。

黎卉可是一棵风压不倒雨击不垮的参天树。

就着黎卉那不怕生的肢体动作,两人不知不觉也姐妹相称。有工作有朋友,秦少红回过神时,惊觉自己早已无暇分心去品尝心头的孤苦。

每天回到出租屋,累得她倒头就睡。

“就算死了也正常,养老院隔三差五就抬一个出去。”

黎卉十指捏着灰色抹布角,红火的甲油闪闪发亮。

“这回不一样,别再问了。”

秦少红不想多说。

约好一起来吃饭的林野咽下食物,突然开口,“那你们换了供餐的餐馆吗?叉子都能落在里面,下次要是落把刀子,那就危险了。”

黎卉和秦少红同时怔住。

林野瞧见,登时笑了。一口饭差点涌上喉头,他猛灌几口啤酒,气顺了才说,“这么简单的问题就没人想过?不会还在跟原来的合作吧?”

“好像是。”秦少红想起餐盒包装上的封条,“老人餐不好做,不同病症能吃的东西不一样,我们都是参考医院饭堂标准找的供应餐馆,不好换呢。”

“你说在东北那地方找不到供餐馆还正常,在广州能找不出第二家?”林野满脸不信,“卉姐在这一带认识的饭店老板多,让卉姐参谋参谋,闭着眼给红姐你点十个都行。”

黎卉点点头,“这个倒是好找。”

秦少红有些犹疑,“再说吧,而且也轮不到我来作主。”

“红姐,你得给自己争取一下。”林野目光炯炯,盯着秦少红那张充满风情而不自知的脸,“总不能一直干护理工吧?现在还是照顾一个老人,之后就是五个,十个,还不把你累垮了?养老院是村产业,后面靠山多着呢。趁院长现在对你态度好,信任你,你就得多表现表现自己,以后指不定有好的机会。”

秦少红摇摇头,“我这才哪到哪,你说远了。”

“不说远的,你们还在用旧餐馆供餐,本身就存在风险。你还是侧面提一下建议吧,就当为了养老院好,你也该提的。”

秦少红一听,竟认真思考起来。

福伯的事,多少影响了留在养老院的其他老人。个别能自己进食的,趁护理工不注意把打包袋或者勺子藏起,还嚷嚷要换成塑料餐具,不锈钢的太冷太硬。

因为塑料能掰断。

人类制造器皿的初衷是为了生存,而不是结束生命。

宗教丈量过一切世间悲喜,深浅黑白,教义自有指引。恫吓自杀的人要受惩罚,永远摸不到六道轮回的那扇大门。

可活着就是阿鼻地狱。

溺在无法自控的屎尿里,上牙床嚼着下牙床。死亡只能劝退常人。对他们来说,苦海解脱,也许就是一把叉子的事。

哪管得了身后洪水滔天。

“你们臭男人啊,就剩这一张嘴。”黎卉假意翻了道白眼,故意打断林野,“只会给人画大饼。”

“好心当作驴肝肺。”林野掏出烟盒,又朝秦少红示意。见她摇头,他晃了根烟,衔住后点火,“我现在那个辅料厂的老板是本地人,跟村委关系很好。他儿子也经常跑来厂里,正上大学呢,说是个学生会主席,老组织同学们搞活动。红姐,你们养老院要不要跟人家大学来个关爱老人家的活动?指不定村委会重视,还能给你们多拨点款。你看你们那栋楼的外墙多旧。你就负责一个老人,忙得黑眼圈都出来了。”

秦少红听见拨款,心思不由地跟着活络起来。同事们确实都担忧过,自己没累垮,养老院先穷垮了。

况且没有人来探望过这群孤寡老人。

以前在沈阳,再差劲的子孙甥侄,也知道隔三差五来病床前点个卯。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可都盼着等着。听见脚步声,眼珠恨不得睁离身体,跑到走廊去迎去接。

人总是渴望被关心的。

秦少红问,“这种活动会不会很麻烦?老人有的生病,有的瘫痪,学生看见会不会嫌弃啊?要组织的话,跟谁联系?”

林野眉梢一挑,解释道,“我可以帮你去牵线。敬爱老人,也就上门探望探望,拍点照片,写写新闻稿。别指望那群大学生还能给老人端水洗脚。重点是宣传,宣传才能引起重视,懂不懂?”

黎卉见秦少红真的陷进这些建议里,不免有些担忧。林野毕竟是个男人,又经常在店里招待朋友,黎卉不好当众拂了他的面子。

“对对对,谁都没你懂,你最懂啦。”黎卉拍了拍林野肩膀,把话题转开,“今天你给钱啊,别每次都让红姐请。”

林野瞄了黎卉一眼。

连续两次断他话柄,他再傻都能察觉出黎卉在干什么。这女人太精。他将视线落回秦少红身上,白的脸黑的发,唇红眉黛。

温软胜于浓烈。

“行啊,只要红姐愿意,我可以天天请。”

这话多少有些越界。

秦少红别过眼,只当林野喝酒后在讲胡话。她之前跟林野与黎卉说过,自己有点克夫命,是个寡妇。这种说法只是想让男人敬而远之。结果黎卉听完更乐呵,“你看我们多有缘分,一样都死了老公!”

秦少红被她的耿直逗得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黎卉又说,“不是说今晚要出一批辅料吗?屁股还黏我家椅子上,不用挣钱啦?”

“差不多了。”林野起身,放下两张纸钞。路过秦少红时他特意弯下腰凑近,“红姐,你的帮我一定帮,你放心吧。晚上回去注意安全。”

秦少红点头,“好。”

待林野走远,黎卉才落坐秦少红对面,目光黏在她脸上。

“怎么了,我嘴角有东西?”

“红姐,林野的话,你听一半就好。”黎卉语气变得认真,“你要想找餐馆,我能给你找,保证卫生健康达标。但养老院是村产业,背后关系指不定多复杂呢,你得想想清楚。别什么都建议都往院长那搬,好心干了坏事,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秦少红沉吟一会,“我知道的,放心吧。”

 [K1]注释:粤语,指的是教堂里的修女

 [K2]注释:粤语,老式手工卷烟

 [K3]注释:粤语,意为打肿脸充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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