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细分这几天胃口不好。
午饭又是鱼肉煲豆腐,菠菜焯熟,配淮山小米粥。这周第三次了。油少,盐少,鱼肉和豆腐只是稍稍过油煎一道,浇上汤芡焖熟。李细分说很腥。她又嫌菠菜太长,含半截在嘴里,嚼得无滋无味,不愿将就地吐出来。
她在闹脾气。
秦少红拿来干净的陶瓷剪刀,三五下将菠菜剪碎,“这样大小就可以了,之前你也是这样吃的。快点吃完,我还要过去204收拾其他人的东西。”
她在一周前接管了204房的两个老人。一男一女,年岁与李细分差不了多少。但一个耳背,一个寡言。秦少红负责日常起居的基本护理,只需要抬抬手指指方向,不会粤语老人也能懂个大概。
周凯芹会每个月批量调整护理工负责的床位。秦少红一开始觉得不妥。廖美薇解释,这是为了让大家轮岗,尽可能多地照顾不同类型的老人,熟练处理不同状况。
“在我们这里,一个老人走了,外面至少有四五个老人等着这个床位。如果护理工只懂得照顾糖尿病老人,其他类型的怎么接手?我们哪有钱和时间跟大型养老院似的出去做培训,以赛代练呗。况且这样做,也是避免大家跟老人太亲近了。”
日久生情,在这里不算好事。
“不好吃。”
李细分一直摇头。
“不吃下午没别的吃了。”秦少红把餐具往李细分面前推过去,“饿肚子更睡不着,再努力多吃点吧。”
李细分往被窝里一滑,闷头盖过自己,“我不吃了”。秦少红还哄着。反复唠叨那几句话,语调轻柔,被路过的周凯芹听见。
她走进房间,“细婆,怎么了?”
细婆,是李细分的昵称。她不愿意别人提那个“分”字,要大家喊她“细婆”。她说劳燕分飞,又说合久必分,这个字带了晦气,她不想要。
“原本叫细芬的。芬芳的芬,多好呢,多好呢,怎么就给我写了分离的分。那个拿我出生纸的契爷没阴功[K1] ,帮人造名改人的运,折堕[K2] 啊!”
这是她之前经常念叨的话。
李细分不肯搭理周凯芹。秦少红说,“她不想吃饭。”
“所以你还在哄她?你看下现在几点了。”周凯芹扫视餐具里剩下的吃食,“控糖药饭前吃了吗?”
“吃了。”
“吃饭时间一直都控制在1小时内,今天已经超时。细婆,你是怡海的老朋友了,这个规矩你会不知道吗?”
秦少红见李细分的胳膊动了动,仍不说话。
“晚饭前如果饿了记得说,糖尿病人不能挨饿也不能过饱。”周凯芹拿起查房表格,用笔在上面做好登记,“下午你再多接手两个老人,207房的,你可以吗?”
秦少红点头,“可以的。”
“行,我下午把资料给你,你到时候过来找我。”
“好。”
周凯芹走出病房,似想起什么事,回头叫住秦少红,“少红,你出来一下。”
秦少红又看了眼李细分,才走到周凯芹面前,“有什么事吗?”
周凯芹脸色平静,“是你跟院长提议要换供餐馆的?”
“是。”
秦少红在前天遇见把福伯从医院接回来的杨安怡。
福伯比原先瘦了一圈。双颊凹进去,那层老人皮,薄得似脸颊裹喉咙,随他的呼吸隐隐颤动。司机与保安用担架把福伯从电梯里抬回三楼。杨安怡见到秦少红,陆陆续续问了不少问题。
“听凯芹说你上手很快。”杨安怡笑,“我很高兴。”
“护理长教得好,也很专业。”
“凯芹是我送出去学的护理。怡海十年前成立,她当时25岁,在东山口刚开的王府井百货做售货员。后来发生一些事,家里只剩下她和她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除了我,她是唯一一个在这里坚持十年的人。”
秦少红很难将售货员的形象与面前的周凯芹重叠一起。
“是我跟院长提的。这个供餐的餐馆还是以前那家,虽然没再出现落叉子的事,但菜色越来越少,这也是老人家们胃口不好的原因。”
周凯芹摇头,“饭菜和以前并没区别,老人吃不下可能是身体原因,或者情绪原因。上次那件事,警方调查得很清楚,餐馆也处罚过涉事人员了,这不是换餐馆的理由。那把叉子也不是餐馆递给福伯的,你明白吗?”
秦少红听见这话,察觉出有些责备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我明白。”
“还有敬老活动,你不要把心思花在那些事情上。你应该想的是,怎样在上班时间里做好照顾五个老人的护理工作。”
周凯芹语气一向很冷淡。
这一回,秦少红却忽然觉得她咄咄逼人,心里生出许多道不明的别扭。是嫌她越过自己领导向上反馈,还是嫌她小心思太多不干正事?
她脱离工作环境太久,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踩中职场雷区。
秦少红解释,“这事不是我无缘无故想出来的。因为我一个朋友厂里老板的孩子……”
“我知道。”周凯芹直接打断,“来龙去脉我了解过,但这种事以后不要再提。我们没工夫接待那些玩过家家的孩子。”
秦少红一怔,脱口而出,“能考上大学素质也不算低,都成年的,怎么就过家家了?你这样的偏见不好。”
她的女儿也是个大学生。
周凯芹眉头拧起,“你还听不懂我意思吗?”
秦少红唯有选择闭嘴。
回到房间,她替李细分收拾没动过的食物。周凯芹的话让她越想越生气,动作稍大,碰出几声异响。李细分在被窝里翻了身,花白的发没藏住枕头上那片湿痕。
秦少红走到床头边,轻声问,“怎么哭了?我吵到你了?”
李细分睁眼去看她。
年轻时,她有一双圆目,睫毛与眉毛都稀薄,被人说这个面相情深命苦。李细分不信邪。后来逐渐忘了这个说法。她忘记的事情太多,截肢后以为医生从她腿上取走的是记忆。也对,身体发肤,本就是情感记忆的载体。
否则得道开悟,又怎会要求凡人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声色香味触法”。肉体与红尘,总是难舍难分。
“阿红,你要走了吗?”
“对。”秦少红说,“还要去照顾其他老人。”
“你也不要我了吗?”
秦少红笑道,“你在瞎想什么?我还负责你啊。”
李细分断断续续地哭,“别骗我,他说会来接我走,也没来。”她用力吸鼻,把清涕从喉咙咽下去,“你在家里给弟弟妹妹缝衣服,帮我缝朵花吧。就在这里,我想要个口袋,上面有花,像他给我买的那朵花一样。”
李细分指了指左侧胸口的位置,院服没有任何口袋。她又说,“他送我东西,我才信他会回来。你给我缝吧,缝吧,我穿上了等他来。”
老人落泪,不是一道靓丽风景。
他们的眼泪,像浊水。混了不知多少年的咸苦。淌在脸颊,如泥泞沟壑,所有落叶败花淤积其上。让人不敢看,又让人不忍看。
秦少红心里泛酸,“好,给你缝朵花。你今晚擦身之后换下来,洗干净了我给你缝上去,好吗?”
李细分很轻地点了点头。
哭也很耗力气,她阖上眼,呼吸由急至缓,逐渐进入梦中。秦少红用半湿的温毛巾替她擦干净脸,又转身到值班间去接收周凯芹给她的资料。
第二天秦少红才得知,当晚李细分凌晨大闹二楼。
她喊着阿红、阿红,你去哪里了,你是不是也撇下我这个孤零零的人。嗓子嘶哑,又絮絮叨叨很多话。值班同事花费很大力气才让她安静下来。
周凯芹也知道这件事。
她后悔让秦少红跟李细分单独相处太久,以至于李细分对秦少红产生不该有的依赖。她决定为李细分更换护理工。秦少红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专门找周凯芹谈了一次。
“换人是因为李细分,跟你关系不大。”
秦少红问,“是因为她晚上找我吗?”
“她就算找其他人,我也会给她换护理工。我们要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尽可能多地安顿更多的老人。你要记住自己是个工作人员,老人也该清楚这里没有他们的家人。”她停顿几秒,“说难听点,这是送人去死的地方,多愁善感是最没必要的。”
周凯芹讲话几乎没有情绪起伏。
秦少红在饭店里跟黎卉提起。
黎卉却一脸赞叹,“你要是有你们护理长一半的魄力,都可以在纺织城租个店做老板了,不用愁没生意。”
秦少红笑,“我这性格,也做不了生意,脸皮太薄。”
“谁规定做生意要有什么性格?”黎卉不以为然,“你这样的,人家还觉得实诚,对你放心呢。”
秦少红摇摇头,想起李细分沮丧的脸,“换了人照顾,细婆好像不太高兴。”
“又不是你家老太太,干嘛这么投入?你要是每一个都费那么多心思,岂不是累死你?打工就像做生意,皮笑肉不笑,三分真情七分假意,点到即止啦。”
秦少红语带忧伤,“她是我照顾的第一位老人。”
她为李细分的院服缝上一个口袋。
裁了一块棉质绿布,方形,绵软,细密描上边线,缝在院服左胸的位置。又挑了红细线,黄细线,一截偏粗的白线。穿针引绣,黄作蕊,红作瓣,白粉点点,似要诱蝶穿花。
秦少红在告诉李细分换护理工那天,把这朵花送给李细分。
“细婆,你看,我缝好了。”
“一样,真的一样,是他送我的那朵。”李细分枯竭如枝的指头,轻轻抚摸,生怕揉碎了这朵花。11月初的广州,午后日照太盛。李细分蜷坐床上,瘦瘦小小,似被光线压垮,黯淡得像宇宙中一粒不足为人道的尘埃。她忽然想起什么,笑容消失在嘴角。
“阿红,你是不是要走了?”
“换美薇过来照顾你,她比我熟练,对你更好。”
“你不回来了?”
“我还在养老院里啊,怎么就说不回来了?”
李细分没答话,也没穿上那件院服。秦少红只当她又在闹老人脾气。过了些日子,才听廖美薇吃饭时提起,“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段时间细婆的状态越来越差,不肯跟人讲话,饭量还很小。”
秦少红手里勺子差点磕了碗沿。
廖美薇赶紧解释,“红姐,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每个老人家性格都不一样。细婆是本地穷村民过继给水上人[K3] 做契女[K4] 的,听说跟养兄有了感情。后来养兄偷渡去香港,不知是生是死,反正音讯全无。她终身不嫁,性情孤僻些,很正常的。”
秦少红听罢,脸上涌起无尽唏嘘。
她才恍然那朵花是谁送给细婆的。
周凯芹瞧见秦少红的表情,用眼神示意廖美薇闭嘴,“今天再吃不下,就安排司机送她到医院看看医生,别耽误病情。”
秦少红低下头,有种食不知味的伤感。
她心里想,也对,细婆许是生病了吧。
护理工与老人,比医患关系亲近,又比家人之间疏远。像连接死亡与俗世的一条河流,由养老院这艘独木舟在岸边摆渡。上船,下船,只售单程票,没人走回头路。
不回头,也就不惦记了。
大家都觉得,李细分该明白这个道理。
迈入12月前,秦少红被调去4楼,负责五个老人,再没机会和时间碰见李细分。听说她去看了医生,对症下药一段时间,枯萎的身体却一再低迷。
秦少红旁敲侧击,想换班去照顾一次,被廖美薇好言好语挡了回去。
“红姐,别让我难做。改院服是违规的,我替你在芹姐那边瞒了下来,细婆死活不让我拆掉,只能放着不穿。还是你觉得我没办法照顾好她?”
“没,我没这意思。”
秦少红不敢再过问。干一行就要守一行的规矩。她把对李细分的同情藏在那朵赤瓣黄蕊的花里,装载她希望细婆余生安稳、福寿渐长的祝祷。她也出身贫窘家庭,明白在这种故事背景之下的女人,一旦情深义重,孤掷一注,就是把自己人生往悬崖边推去。
念及此,秦少红对李细分的怜悯愈甚。
一周后,日日勤勉的周凯芹破天荒地请了假,她的母亲周素珍突发脑溢血入院。
周素珍65岁。前几日晨起,她觉得下肢有些酸痹,以为是入冬后的风寒噬了骨缝。添衣又煲姜,她跟周凯芹抱怨:去年这边发角还有几缕黑的。去年这时候还能去做钟点工。去年的电视剧播得长些,慢些,一出戏我能看两个月。怎么今年过得这样快?怕是我的时间也赶着老去了。
第二日晚饭后,周素珍从餐桌站起,往后一栽,眼前黑蒙蒙。
同一天,养老院迎来大学生敬老活动。
秦少红没想过这件事会峰回路转。当她告诉林野说院里不支持时,林野表情淡淡。隔天他就给秦少红打电话,说那个大学的学生会主席要跟你沟通一下办敬老活动的意义在哪里。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故作成熟。
二十岁人打官腔,音调离地百尺,如坐虚无缥缈的云端。秦少红听了半天,无非是弘扬中华敬老爱幼之美德,既是社会责任,又是精神财富。还能让联动他们学生会各部门的力量,为怡海养老院做宣传,鼓励有志青年参与到爱老养老的伟大事业里。
他们已经把横幅、设备和人员名单都准备好了,养老院只需要准备老人就行。
秦少红皱紧眉头,怕再听下去耽误去给老人清创的工作,“同学,打断一下,这事主要不由我作主,你跟我讲老半天没用的。”
“有没有搞错?那你找个能说了算的来跟我谈吧。”
“我之前就跟林野说了,我们院不考虑办活动,实在很抱歉。”
那头很快把电话挂断。
第二天杨安怡急急忙忙从村委赶回养老院。她声音有些嘶哑。司机悄悄跟旁边的保洁组长张珍珍说,“第一次看院长跟人拍桌子吵架,手掌都红了。”
张珍珍睁大双眼,“吵什么呢?”
“被村委批评她在养老院独断专行,说连一个小小活动都不愿意配合。”
杨安怡紧急召开会议。
“下午会有一批大学生来养老院做敬老活动,大约一小时,安排在下午四点。大家先去跟各自负责的老人说一声,尽量安抚好他们。”
众人哗然。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担心太吵,太乱,又担心老人家身体状态吃不消。有人在乱中插问,能不能只参观一个楼层?大家又纷纷附和,说是的是的,就一个楼层的话可控范围缩小,还比较好管。
秦少红看见杨安怡脸上的凝重一直没有摘下来。
最终在这场临急临忙的会议中,杨安怡敲定决议:只开放养老院一楼和二楼的区域办敬老活动。
秦少红追到院内办公室。
一屋人特意抬头望她,又低下眼,各做各事。整个养老院都知道,敬老活动,是秦少红牵的线。
“院长——”秦少红小声地说,“我拒绝了的,我没答应。我知道这事会麻烦我们院,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们不考虑的。”
杨安怡舒了口气,“少红,真的跟你没关系。是村委那边的决定,我们只能执行。”她又苦笑一下,“养老院也不吃亏,人家辅料厂在纺织城生意做很大,到时候还会通过村委账户给我们赞助2万块钱。”
有人小声嘀咕一句,才2万就让我们兴师动众,打发谁呢?
秦少红被这句抱怨烫到耳尖,连脖子都红了。
杨安怡皱起眉头,冲那人道,“谁家的钱是大风吹来的?老板们在这里踏踏实实做生意,每分钱都是血汗钱,拿出来捐的就是心意。这种话以后不要乱说!”
人人噤声。
“都去忙吧。”杨安怡转头跟秦少红交代,“你也回去吧,这事不用放心上。三四楼不开放,你们按照计划做护理就行,其他的院内后勤会配合的。”
秦少红只好回去自己的工作岗位。
[K1]注释:粤语,意思是干爹没有良心
[K2]注释:粤语,意思是折寿
[K3]注释:粤语,水上人,又称“疍家人”。在珠江流域的贫苦渔民,几乎终身生活在水上船只,靠捕鱼维生。
[K4]注释:粤语,干女儿,养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