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丁甲2023-02-12 14:125,708

学生们按时抵达。

看惯苍老斑驳的老人,突然来了一群年轻面孔,就像干涸戈壁中凭空生出花叶朝露。颓旧与鲜嫩,养老院与大学生,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哪个更不真切。

秦少红在四楼值班间准备清创用的器皿。

她推着推车路过楼梯口,隐约听见有人说话。声音不大。她进了406房,拉起横在两床之间的白布帘。康爷,是个男性,今年82岁。他会讲普通话,说自己的大名叫康有为,秦少红听完笑得不行。康爷来养老院的时间很短。半个月前养的一只了哥死了,他也不想活,要跑去跳海珠桥。还没走出村头,就被载货小车撞了,腿骨断裂,无法在家自理生活。

村委将他安排进来。又因为养老院不能养宠物,康爷从未给过护理工好看脸色。他见秦少红走近,皱起的嘴角往下撇,自动掀开被角露出更换纱布的伤腿。

“捞妹[K1] 红,今天为什么这么吵?”

“你再这样喊我,我以后都不会搭理你。”

秦少红问过黎卉,知道“捞妹”不是什么好词。

“你不是捞妹吗?”

“你才是捞头[K2] 。”

康爷见秦少红拿出剪刀,又改了口,“阿红,楼下到底在做什么?”

“大学生来探望老人。”秦少红剪开纱布,拿棉花湿润医用胶布紧贴的位置。人老皮松,她怕撕得用力康爷会痛,“不会上来四楼的,他们很快就走。换完纱布就给你开电视看。”

“为什么不来?”康爷老目睁圆,“我们四楼的就不是老人吗?”

“你不是嫌吵,还想人家来?”

“天天在这里看你,我都看腻了!”

“行,我换完纱布就走,不碍你眼。”

康爷又瞪了瞪眼,恨不能把两颗眼珠掏出来,放在头顶当探照灯用。他生气时就这样。但秦少红知道,他跟隔壁床老头天天脏字不离嘴,却没有对护理工开过半句黄腔。他们不是怕秦少红,是害怕专业严谨的周凯芹。她是维持这个国度的铁律。这个充满衰老与病痛的小小世界,容易让人沮丧,让人生厌,让人口不择言。

周凯芹对性骚扰的态度是零容忍。

老人们害怕被逐出唯一能容留他们的社会角落。

秦少红贴上一截胶布,说,“换好了。”

“今天绑得没有前两天好看。”康爷摸着纱布,“你绑个结啊,这样素净,好像个粽子,好没意思。”

“这么大个人了,还扎蝴蝶结吗?”

“你走吧,你走吧!”

秦少红推着车就走。路过楼梯口时,楼下声音稀稀疏疏,还未散去。她心生好奇,把推车放回值班间,锁了门就往楼下探去。

学生们拉来横幅,红底黄字,颜色十分鲜亮。又在每个房间里缓慢出入,彼此打了照面,还冲对方比一个低声的手势。

他们怕吵到其他楼层。

有几个老人坐着轮椅被推出来。秦少红看见李细分。她的院服比过去宽松许多,胸口那朵红花与她脸上的久违笑容相映。她太瘦了。廖美薇推着轮椅,她不停回头,两片内缩的嘴唇在启合,似乎说得很急。

廖美薇加快速度,她笑意渐深。

原来是急着去跟年轻人聊天呢。

秦少红怕耽误工作,又折回四楼。没多久,廖美薇急急忙忙上来,说是要借两把椅子。

“红姐,用完我就还回来。”

“来的人这么多?”

廖美薇笑道,“不多,就是学生站在床边跟老人聊天,跟领导慰问似的,院长说搬点椅子给大家坐。”她要往楼下去,又回过头小声跟秦少红讲,“细婆知道今天有人来,高兴得很,叫我换上你给她缝口袋那套院服,午饭还吃了一半。”

“真的?”秦少红诧异,“她有胃口了?”

“是,自己主动说要吃的。”廖美薇又笑,“我还是第一次看我们院这么热闹。学生们都挺好的,一点也不嫌弃,都在陪老人聊天,可把老人高兴坏了。哎,不说了,我先去忙啦。”

“行,下楼注意点,拿东西要看路。”

“好,你忙吧。”

直到下午五点,秦少红听见人群在楼下合影的声响。学生离开,如逐日的风,比傍晚渐暗的光线跑得更快。日头垂到窗框中央。秦少红扯下半截百叶窗帘,拿起血压仪去查房。

查完房便是晚饭时间。

7点钟的冬天,广州入夜。天气预报一股强烈冷锋今晚到广。养老院白炽灯纷纷亮起,又顺着楼梯走道涌出窗外,远远望去,似一个兜住萤火虫的黑网。周凯芹从医院赶回来,脸上写满通宵未眠的疲惫。

周素珍的主治医师告诉她,颅内出血点有两个,最好的办法是尽快动手术。

做完手术,也不能保证不会瘫痪。

周凯芹回家取出周素珍的退休金存折,再加上自己的存款,把手术押金和入院费用先缴了。手术暂定在明天早上,周素珍需要先做身体检查,等结果出来。周凯芹安排完一切,接到廖美薇电话。

她知道今天开展敬老活动,但让她赶回来的原因,是李细分。

“细婆,你全吃进去了?”

周凯芹手里攥着一把彩色糖纸,视线落在李细芬上衣那个口袋。廖美薇说这是秦少红缝的。李细芬往后缩,企图将口袋那朵花藏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她摇头,“没吃。”

“吃了多少?”

“我没吃。”

周凯芹用力捏住糖纸,把烧到喉间的怒火压下去,“你知道你有糖尿病,为什么还要拿学生给你的糖?除了藏在口袋,你还藏哪里了?我不会搜你的东西,但你必须交出来。”

李细分只是摇头,她掀起被角,把躯干全部收在那张棉被下面。

“细婆,我再问你一次,你吃了吗?”

李细分闷不吭声。

廖美薇心里既内疚又着急。她小声地跟周凯芹道歉,“对不起,芹姐,我真的一直有看着的。只是中途上去拿了两把椅子,我不知道那几个学生会给细婆塞糖。”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哄老人开心。”周凯芹没把学生往坏处去想,“这几天好好观察,一天两测的血糖改为一天三测,如果情况不对劲就立刻送医院。”

她又问,“晚饭吃了吗?”

廖美薇低下头,“学生走了,她就不吃了。不仅她,今天二楼的老人家,至少一半都这样。”

学生走了。

老人就哭了。

也不知道哭的是这一次短暂离别,还是前大半辈子里,每一场痛不欲生的离别。刚刚还欢声笑语的养老院,像应了即将到来的寒冷,惶惶戚戚,老人们沉默拭泪。

周凯芹深深叹了口气。

她唯一的母亲还躺在医院病房里,等着她晚上去陪夜。但李细分藏了糖,其他老人会不会也藏别的东西,她很担心。养老院不是警察局,尽管大家擦身清创都不介意裸露身体,可翻找私人物件,是一种尊严上的侵犯。周凯芹不想这样做。

“今晚都盯紧点。”

周凯芹将糖纸扔到自己值班间的垃圾桶,里面还堆着满满纸张果屑,深刻证明那群大学生真的走了。

当晚,李细分半夜突然休克,被紧急送入医院。

“院长一大早就赶去医院了,等她回来才能知道细婆的情况。”廖美薇在值班间跟秦少红解释,“幸亏昨晚芹姐来了一次,让大家都警醒点。”

秦少红低声说,“是因为我缝的那个口袋吧?”

如果不是她给了李细分那个口袋,李细分怎会有机会把糖藏起来。

“少红。”

两人回头,看见周凯芹站在值班间门口。

她又熬了一夜,眼白里泛着血丝,刚刚从手术室外赶回来。周素珍的手术算成功,周凯芹让医院里的护工先帮忙盯着,等周素珍麻药褪去。

“你跟我到一楼训练室来。”

一楼训练室没有窗户。门一开,里头黑似洞窟,吸尽门外所有的光。周凯芹抬手掀灯,骤眼间一切无所遁形,地上圆点像从海底浮出水面的鱼肚,白得发亮。

见秦少红进来,她把门关上。

“细婆的口袋是你缝的?”周凯芹嗓音有些沙哑,“你进来第一天,护理规范上面怎么写的?院服不能私自更改尺寸和款式。你都读过,也通过培训考试,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秦少红听见不出所料的责备,“对不起,当时因为换护理工,细婆不太开心,她想要所以我给她缝了……”

“你跟我说对不起有用吗?”

周凯芹直接打断秦少红。

她太累了,甚至连客套的耐心都没有。

“我一而再强调过,专注自己的工作,你有听进去吗?”

“我有听进去,但我不是为了给她装糖才缝那个口袋的。”

“她就是为了装东西才想要口袋的!”

秦少红盯着周凯芹笃定的表情,“她不是。细婆不是那样的。她只是想念心里的人,那人在临走前送了她一朵花。她只是想要一朵花装在口袋里而已!”

“现在是要比惨?”周凯芹语气愈发冷淡,“你知道这里的老人最不缺的就是悲惨人生吗?你有考虑过其他老人看见了会怎么想吗?这个要缝一个口袋,那个要裁一件衣裳,你认为我们养老院有多少双手能忙得过来?”

秦少红没有说话。

她知道养老院人手不足,是她忍不住逾矩。她没有像每一个专业而忙碌的同事那样,一心一意,只关注老人存活与否。

可是,这样真的对吗?

“你给你朋友卖的人情惹来什么麻烦,昨天有多少个老人因为学生走了哭得吃不下饭,你知道吗?本来工作量就繁重,老人闹起脾气,每个护理工要比平时花更多的时间和力气去处理,这些你心里有数吗?”

秦少红怔在原地。

她的初衷从来不是给自己工作贴金。但敬老活动是她先提的,电话也是先给她打的,李细分口袋是她缝的,口袋里确实装了学生送的糖。

周凯芹句句在理。

“我没有给任何人卖人情。”秦少红开口,“而且我没有料到学生走了,老人会这样。昨天下午你不在,你没看见他们很高兴,他们是喜欢有人来探望的。”

周凯芹听见这种解释,冷冷地问道,“你现在还觉得你没有错?”

秦少红浑身一僵,似被击中一个旧时记忆的开关。

那里藏着她企图翻天覆地的冲动与反抗,迟来的叛逆,在血液里忽然脱缰狂奔。

“我的初衷没有错。”秦少红抬头迎回周凯芹目光,“我只是希望老人开心。难道在你眼里,他们就那么不值得开心一回吗?就一定要每天吃一样的饭菜,翻一样的身,做一样的梦,然后就这样等着死去吗?”

周凯芹咬了咬牙,说出自己思考一晚的决定。

“你的初衷和我们的不同,你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

秦少红似被当头敲了一棒,“这,是院长的意思吗?”

“我有权限处理部门职员的去留。”周凯芹眉心蹙紧,“你打算让院长替你开脱?”

“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就因为我来广州第一天就遇见院长,所以你觉得我是个逮住机会就往上表现的人?”秦少红没想到周凯芹这样看她,“既然我做错了,按照规定处罚我,我可以接受。但你不应该这样想我。”

周凯芹问得太直接,像一种嘲讽般的羞辱。秦少红眼眶泛红。从没想过来广州的第一份工作,竟然三个月就要被辞退。

她真的不服气。

“细婆想要那个口袋,一个口袋而已,为什么不可以给她?”秦少红声音颤抖,“他们想有人来探望,想被人关心,被人听见他们的说话,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你拿什么给?”

周凯芹气得音量拔高,狠狠回荡在只有她们二人的空间里。

“养老院是花钱的地方,不是挣钱的生意,我们一年经费才多少?每位护理工都在长期超负荷工作。资深的一天要看护10个,中级的一天看护5个,你告诉我能拿什么给?是要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用上,拼命满足他们无止境的要求吗?收起你自以为的好心和同情!”

“只有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可以托付临终的人,才会迫不得已选择这里。你以为他们是自愿来的吗?他们是被这个社会淘汰的人!没用了,就会像送垃圾一样送到这里来!”

“我们拼尽全力,都只能做到保障他们死的时候像个人而已!不用死在没人回来的屋子臭到被邻居发现,不用死在大冬天的桥底下影响市容,可以安安静静走完最后一步!应该给他们一个家,给他们送温暖的,不是我们,是这个社会!”

“我们就是社会!”

秦少红嘴角湿润,尝到自己满脸的泪。

“凯芹,你和我,和院长,和所有人,我们每个人就是社会。”她哽咽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养老院不是工厂,他们不是被质检不合格的煤渣。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还没有死,可是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为什么总要想着死的时候像个人?难道还活着,就不能活得像个人吗?”

“我有一个女儿,可是她不喜欢我。”秦少红伸手抹掉腮边的泪珠,“我以前想不明白,难道人不是生下来就该爱自己的家吗?后来我才知道,我做的每件事,我的孩子都看着呢,她什么都知道。”

“我们是怎样的大人,就会有怎样的孩子,这个世界到底该如何,是我们在努力的每个人说了算的。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老,当我们想要口袋的时候,也会希望孩子们能给一个口袋。”

周凯芹没说话。

她只是转过脸。秦少红抬眼望去,泪眼朦胧,看不见她隐入阴影里的那半张脸。白炽的光将她们团团围住,冷锋抵达,制服加了厚度,却煨不暖意见相左的两人。

“我……”

周凯芹率先打破沉默,却被突然推门进来的廖美薇惊着。

“芹姐,红姐!”廖美薇跑得气喘吁吁,来不及消化眼前两人的满面热泪,“细婆昨晚抢救过一次,医生说不行了,心肌缺血性坏死。她早上九点的时候要求回来怡海,医院尊重她的遗愿,院长刚刚把她接到房间——”

“她就走了。”

李细分躺在床上,阖着眼,嘴唇一圈干燥的褶皱,几乎和平时入睡神情一样。

周凯芹鼻尖发红,声音恢复往常的沉稳。

她拉起白布帘,将手上白色胶手套摘下,放进制服口袋。

“李细分,1930年生人,女性。死于2005年12月15日上午11点17分,怡海养老院201房,A床。通知医院,现在开始整理遗物。”

廖美薇记录完毕,蹲下从李细分床头柜拿出仅有的两件个人物品。她放进塑封袋,声音有些颤抖,“只有一支钢笔,和两颗糖。”

秦少红听见,才刚收起的泪,又坠到白布面工鞋上。

周凯芹心头一酸,“开始擦身。”

没有白幡丧乐,沉默,就是这场仪式的全部。

周凯芹弯下腰,一颗一颗地解着李细分院服上的纽扣。她拧了毛巾,先擦拭额头,鬓角,再往下,是折痕密布的颈项,包裹嶙峋骨骼的皮囊。泄了气的胸乳,耷在肋骨上方,朝两边腋下扯开,皮下血管袒露更清晰的形态,像雨后冲刷出来的蚯蚓。

肚脐往腹部深处凹入,那里已经是一口彻底干涸的泉。

秦少红想起,夜里她有时会说痒。

老人指甲坚硬,她给自己腿侧脚踝添了无数抓痕。如今,都是她存活过的迹象。秦少红移不开眼。她害怕不看,就再也看不见细婆了。

周凯芹将李细分的脚趾也一一拭净。

她神情专注,纤细有力的手摸过所有粗糙骨节,指纹抚及每寸褶皱。她触碰过几百个孤寡老人的遗体。那些开不了口的疼痛,挣扎,亲密,腐朽,疮口,疤痕,与时间搏斗又一败涂地的日子,在她手里终于沉沉阖上自己的双眼。

各安天命。

周凯芹放下毛巾,站直脊背,“换衣服。”

廖美薇拿来养老院给过世老人穿的白衣。

院服是可以循环再用的,但白衣只有一件。

每一位老人,在进来之后,都会被默认接受这件衣服。他们有时会抗拒称重。怀疑护理工要根据他们日渐萎缩的身高体重,给他们重新定制这件象征死亡诅咒的白衣。

周凯芹看了一眼白衣,回过头,与站在床尾的秦少红对视。

两人都没有开口。

周凯芹突然落泪,“穿她喜欢的那件,她会高兴的。”

廖美薇一怔,转过头去看秦少红。她几乎泣不成声。只见她走到床边,从床头柜下面拿出那件缝了花朵的院服。李细分昨晚送院前换了下来。秦少红把衣袖展开,配合周凯芹的动作,将这件院服套入李细分遗体。

院服陈旧,倒是那朵花,兀自生出许多鲜艳。

花香入梦,这次,细婆是真的睡着了。

周凯芹将床头灯打开。

“等医院接走,再关上吧。”

 [K1]注释:粤语,外省女性的口语统称,带贬义色彩

 [K2]注释:粤语,外省男性的口语统称,带贬义色彩

继续阅读:Chapter.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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