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宫中的一条白绫。
出生以来,有两个人曾死在我的身上。
一位本该是未来的太后娘娘,另一位则是大宁最后的帝王。
后来,皇城破,宁朝灭,我在烈火中回到宋南初十六岁仓促继位那日。
我本以为此乃上天垂怜,让我帮一帮那无依无仗的少年。
可年深日久我才知,这一切不过是少年的执念。
1
「神女,朕真的可以救下大宁么?」
这是自我来到宋南初身边后,他最常和我说的话。
我看着惶恐不安的少年,一次次告诉他。
「是,陛下可以。」
宋南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攥着我的衣角沉沉睡去,就如上一世他攥着白绫一角那样。
数月前,也是这个少年用我的身体结束了他的一生。
那时的他进退无据,写下最后一封罪己诏后从容赴死。
他平日修长干净的脖颈挂在我的身上,平日白皙俊秀的面容渐渐涨为紫红,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甚至脚上的鞋子都不是一双。
与我相伴多年的少年,就这样一点点没了生息。
永宁279年,皇城破,大宁亡。
永宁263年,先皇薨逝,宋南初临危受命。
而这次,他揣在怀中十六年的白绫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以神女国师的身份站到了他的身侧。
他不再是孤立无援,无人可信的小皇帝了。
殿门开启的吱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随之而来的是魏瑾尖锐的声音。
「陛下,袁大人殿外求见呢。」
魏瑾自顾自的推门而入,仪态步伐没有一丝下人的模样。
我起身拉上床帏,冷眼盯着魏瑾。
「陛下并未宣你入内,公公逾矩了。」
「哎呀,白泠姑娘,咱家这不是没听见动静,怕陛下什么事咱家伺候不周嘛。」
魏瑾嘴上说着客气话,可动作表情没一处恭顺,他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我身后的床榻,眼神满是探究。
「让袁彻在偏殿等朕,你下去吧。」
宋南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打断了我即将脱口的讥讽。
魏瑾抬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躬身告退。
我回身便看到了满头大汗的宋南初。
他无力的扯了扯嘴角。
「神女,朕又梦到母亲了。」
我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附身为他拭去了额角的冷汗。
「陛下,去见袁彻吧,记得态度强硬一些。」
我不太敢与他讨论婉妃娘娘。
我是在婉妃娘娘自缢那日开的灵智。
那个温柔端庄的妇人在选择这条路前向我道歉。
「真是对不住啊,你这么美,本可以做衣裙、手帕、绣满繁花的,但因为我,你要做条不讨喜的白绫了。」
会为一条漂亮的布受她牵连成了白绫而愧疚的女人,却顶着设计构陷官员的罪名死在了深宫。
宋南初去见袁彻了,寝殿的门自外关上阻绝了午间猛烈的阳光。我站在偌大的养心殿中心有些恍惚。
我不是什么神女,我只是一条白绫化为的器灵。
是上一世的他随身携带十六年衍生的产物。
我真的能帮他保住大宁么?
2
宋南初归来的时候日已西斜,小皇帝眉头紧皱严肃的不成样子。
「袁彻要朕同意魏瑾告老还乡的请求,朕拒绝了。」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开始碎碎念念的说起今日下午袁彻与他的谈话。
其实他不用说的,上一世我被他揣在怀里听完了这场对话,对话内容我也记得。
袁彻要宋南初同意魏瑾告老还乡的请旨,并要求他借此机会彻清阉党,扶正羽林一派。
袁彻态度强硬,甚至带了点威胁的意思,小皇帝茫然失措。
袁彻是大宁的大将军,靠自己在战场上一刀接着一刀砍来了个官职。
魏瑾则是大宁的掌事太监,人称九千岁,自上一任皇帝在时便开始掌权干政。
袁彻麾下数万将领兵卒为他马首是瞻,魏瑾名下干亲错综复杂盘绕整个大宁。
魏瑾以请辞试探新皇的态度与城府,袁彻这个只会打仗的直脑筋第一个上了套。
他不解这么好的机会宋南初为何不尽快抓住,一次次逼迫宋南初尽快同意魏瑾告老还乡的请求。
宋南初这个仓促上位的小皇帝背后空无一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魏瑾要除可不是现在,羽林一派要扶但需有所牵制。
这个道理上一世和这一世的宋南初都明白,可上一世的他身旁无所倚遇事无人商,慌乱之下做出的决定出了大纰漏。
上一世他亦没有同意魏瑾告老还乡的请求,他为了安抚袁彻,以贪腐为由清了魏瑾身边的几个得力干将。
可他低估了魏瑾在宫几十年的敏锐度,也高估了袁彻这个只会打仗莽夫的脑子。
魏瑾明白了小皇帝对他的戒备,袁彻则觉得宋南初也是个趋于阉党谄媚的废物。
宋南初想扶正的地基在这一刻终归还是倾斜的更厉害了。
3
「神女,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朕说话?!」
小皇帝微怒的声音将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唤醒。
我看着他皱紧的眉头出声安抚。
「那陛下想怎么做呢?」
令我震惊的是,宋南初说出了一个我始料未及的答案。
「不若,将他们都杀了吧,一了百了,一切重新开始。」
我听了这话倏得抬起头,对上了宋南初没来得及收敛的嗜血眼眸。
「陛下?!」
宋南初似是被我这声呼唤叫醒,他定了定神重新开口。
「神女可有指点?」
我看着他重新清明的眼眸,谨慎开口。
「若是,面上助长他二人势力呢?」
「魏瑾得除,但需有人均衡朝中局势。袁彻得拢,但他麾下羽林派并非都如他那般耿直为国。」
宋南初听懂了我的建议。
他拒绝了魏瑾的告老还乡请求,紧接着提拔了魏瑾的干儿子王恒为。
王恒为是出了名的妹奴,而他的妹妹乃先帝宠妃,现居寿康宫为先帝诵经。
他给了袁彻剑履上殿之权,默认他为大宁最重要的将军。
这一番操作,让二人都摸不清头脑。
魏瑾不敢轻举妄动,袁彻也不再步步相逼,宋南初有了喘息的机会。
他借着这时机始暗中盘查魏瑾的脉络,只是朝中可信之人甚少又怕袁彻这莽夫打草惊蛇,所以每一步都走的艰难。
而我,名不正言不顺的成了宋南初后宫唯一的女人。
宋南初对我说,我是他唯一可信之人,他需得时时与我相见。
对满朝文武说,神女到来乃大宁之福,与他时常相伴能提升大宁气运。
于是,我住到了上一世他的皇后住的寝宫,以神女的身份。
宋南初白天上朝,处理政事,晚上就来我宫中与我说当天发生的事。
上一世第一视角看到的事,这一世被他说给我听有种神奇的感觉。
这一世的他好像更努力了些,迄今为止,宁朝的一切也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我隐约觉得宋南初,与上一世不同了。
4
永宁265年,宋南初的努力有了初步成效。
魏瑾被架空了。
当魏瑾察觉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权势网断裂时,他用出了上一世的老招式。
给宋南初送女人。
上一世宋南初铲除魏瑾用了五年,到第五年时魏瑾给他送了四名绝色天香的美女,企图用美色给自己换一线生机。
那时的宋南初刚刚立后,当时的皇后娘娘为了表现自己的宽宏大度替宋南初接下了这四位美女以充后宫。
可惜,四位美女并未让宋南初心软,魏瑾死在了那年冬日。
这一世宋南初后宫住的只有我这位神女。
美女送来之时,我第一次体验到了人类那名为尴尬的情绪。
我没权利替宋南初接下,也没权利替他拒绝,可这后宫又只有我这一位主子。
我与送人来的小宫女面面相觑,最后不得已派人去请了宋南初过来。
近来宋南初正忙着收集证据给魏瑾最后一击,我与他已近半月未见。
他瘦了些,好像也长高了一点。
他走到我面前皱眉看着我身后的四个女人。
「这便是神女差人叫朕过来的原因?」
我还什么都没说,听到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有些发愣,怔怔的点了点头。
宋南初嗤笑一声,绕过我打量下我身后的人。
「啧,姿色还不如上次,差人给魏瑾送回去,便说是朕赏他了。」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从头到尾我未能与他说上一句话。
当日酉时,前朝传来消息。
魏瑾因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被处以弃市之刑,府中家眷均处流放之刑,即刻实刑。
我差人打听了一下,那四位美女包括在内。
当夜,宋南初久违的来到了我的住所。
他喝了些酒,脚步有些虚浮。
「神女,魏瑾死了,阉党在朕掌握中了,朕是不是可以救下大宁了?」
我看着他迷离的眼神又一次点头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那晚,宋南初说了很多。
他不再高高在上,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向我一句一点的诉说着这半月来的艰辛。
最后,他勾住我的小指,眼尾泛红。
「神女,下次再有那不要命的送女人来,你帮我拒绝好不好?」
宋南初语气呢喃,我险些没能听清。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沉沉睡去。
这是小皇帝第一次宿在我这,我唤人为他更衣,自己则走到外间合衣而眠。
寅时刚过,我便听到了宋南初起身的声音。
我没有起身,依旧闭眼装睡。
宋南初在我的寝殿窸窸窣窣的换好了朝服,临走时还不忘帮我掖了掖被角。
太阳升起了,他又要去做那个九五之尊了。
5
这一世魏瑾的死没有像上一世那样掀起波澜。
王恒为很快笼络了魏瑾的残余势力,成为朝堂上的新晋流派。
他的派系与袁彻的羽林派形成了诡异的平衡,大宁迎来了罕见的安稳期。
可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算算日子,极端的干旱马上就要到来了。
上一世极端的干旱和税收压力压垮了大宁的百姓,他们为求得一线生机,在有心人的蹿弄下组军起义。
那时的宋南初刚刚处死魏瑾,正处于朝局不稳羽林派一家独大的时候。
内忧外患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常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紧紧攥着尚为白绫的我自语。
「他们都逼迫朕,我不想做皇帝,他们要我做,我想做的每件事他们都与我相左,如今我该怎么办,母亲,我好想你……」
那时的我听着他的自语、看着他的眼泪无计可施,甚至想为他拭泪都无能为力。
可现下不同了,现在时间还早,一切都还来得及。
傍晚,宋南初来同我一起用餐,他近日心情都很不错。
朝中局势稳定,他也难得的放松。
我趁机与他提出了我的想法。
「近日我夜观天象测得旱灾将至,为护大宁安宁,陛下还得早做打算。」
宋南初听了这话并不慌乱,只是含笑静静的看着我。
「陛下?」
「啊,好,朕都知道了。」
我看着宋南初突然闪躲的眼神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他太冷静了,这一世的他一直冷静的可怕,甚至有些冷血。
宋南初这次没有问我是否有意见给他。
他开始大刀阔斧的进行他的改革。
他下旨鼓励民众种植红薯土豆等抗旱作物,他提出用粮食抵税收的政策,他鼓励经商对外贸易。
一切的一切都与上一世后期如出一辙。
正当我还在感叹,果然不论如何人的思维方式都不会轻易改变时。
宋南初做出了一件令我冷汗淋漓的事。
他杀了李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