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后。
这一年的春节来的有些晚,数九都快数完才迎来春节。等到过完正月十五,新学期开学,天气已经暖的不像样子。校园里的年轻姑娘早早脱掉了羽绒服,换上色彩鲜亮的风衣或薄棉服,里面穿着小短裙搭配长筒靴,显得青春洋溢格外活泼。
走在临安大学的林荫道上,同行的师哥赵逸飞语重心长地开口: “千秋啊,你看看人家这些小姑娘,再看看你!”
沈千秋特别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装束,然后抬起头: “师哥,今天外出必须得着正装。”
她一直觉得自己穿这身深蓝色的警服又精神又帅气,每次穿上都觉得神清气爽,感觉格外良好。
赵逸飞痛心疾首:“我没说今天,我是说你平常!你说你挺漂亮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好好打扮打扮自己。这传出去让人真以为我们刑侦大队没美女呢!”
要说沈千秋这姑娘,细端详长得也挺好看。柳眉微弯,明眸善睐,尤其那双清亮的眸子,黑白分明,眸光流转间总能让人生出几分别样的好感来。
可惜……实在太不会打扮。夏天T恤牛仔裤,冬天棉服、牛仔裤, 这样的穿衣风格,再漂亮的姑娘也显不出什么姿色来。
沈千秋扫了他一眼:“别说我,也不见你西装革履啊。”
两人是从同一所公安大学毕业的,赵逸飞比沈千秋高了一届,毕业后两人先后被分配到临安市刑警大队。由于平时出外勤比较多,除非有正式行动或者开大会,无论沈千秋还是赵逸飞都极少穿警服。
赵逸飞挺直了胸膛:“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你看看咱们骆队,再看看我,这就叫制服诱惑。”
沈千秋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凝视着他的脸。赵逸飞这厮长得委实不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的样子带两分痞气, 可惜……嘴巴太贫。
沈千秋收回视线,语气严肃地点评道:“师哥,我觉得能不能称之为制服诱惑,主要看脸。”
赵逸飞原本被她看得有点失控的心跳瞬间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悲愤,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千秋,你老实跟师哥说,你是不是其实一直是个远视眼,今天出门忘了戴隐形!”
沈千秋瞥他一眼:“真那样的话,当初大学录取我的老师肯定是近视眼。”
两人一路走一路斗嘴,赵逸飞几乎每隔几分钟都要被噎一次,却始终精神抖擞锲而不舍,颇有越战越勇之态。倒是沈千秋,话虽不多,但每次都正中靶心,次数多了,嘴角的弧度也有了微微上扬的趋势。
赵逸飞见了更来了劲头:“千秋,这样就对了,女孩子就应该多笑笑啊!” 沈千秋正要回嘴,突然感觉不远处有道视线直直地扫射过来。她本
能地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小卖铺门口,三三两两站着几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为首的那个男孩子穿着一件银色短款棉服,拉链是拉开的, 露出里面灰蓝色的休闲毛衫,搭配深色牛仔裤和马丁靴。他留着对男孩子来说有点长的头发,前额的发丝几乎挡住眉毛。他皮肤很白,眉毛和眼睛却极黑,看向沈千秋的目光又静又沉,透着一股让人不甚舒服的冷厉之色。他就那样站在一棵杉树边上,衬得周围林林总总都成了背景, 唯独他自己格外显眼。
见沈千秋突然停下脚步,赵逸飞也朝那边望了一眼。几个年轻学生里,三个男生一个女生,那女孩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白净的脸庞格外秀丽,却仍旧比不上为首那男生让人见之难忘。赵逸飞见沈千秋几乎看得
失神,啧啧叹声道:“千秋,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沈千秋茫茫然回过神,见赵逸飞一脸的痛心疾首,不由得问:“你说什么?”
赵逸飞更痛心了:“小师妹,认识这么多年,我头一回知道原来你喜欢的是这种类型。”
沈千秋总算反应过来他在叨叨什么,不禁有些尴尬:“我……我就是看那人有点……”
赵逸飞叹了一声:“那小伙子确实长得挺精神的。”
说“挺精神”都有点委屈他了,实事求是地讲,那个男孩子实在有点俊美得不像话。漆黑的眉眼,鼻梁挺直,轮廓俊美得像是日本漫画里走下来的美少年。
沈千秋有些怅然若失,那个人的长相,确实不是一点半点的眼熟。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她径自低下头沉思的工夫,那个年轻男孩已经转过脸,在另外几个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小卖铺斜对面的教学楼。
赵逸飞见人都走没了影,小师妹还径自神伤,不禁拍了拍沈千秋的肩膀:“千秋啊,友情提示,那小伙子虽然长得比我强了那么一丁丁,”他伸出小拇指,用拇指掐着指尖那么一小段距离感慨道:“但他看起来也就刚上大一,这么算起来……”
沈千秋已经毕业工作将近三年,认真算起来也相差六七岁了。
这样一想,沈千秋不禁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教学楼:“学四楼,就是这里了,咱们快进去吧!”
赵逸飞跟在后面,继续苦口婆心:“所以啊千秋,虽然现在社会开化,百姓富足,但姐弟恋还是十分要不得的啊!”
2.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教学楼,身上的警服让往来的学生无不侧目。赵逸飞自我感觉良好地微微垂首,快走两步赶上沈千秋的步伐,一面压低声音说:“千秋,我觉得……”
话还没说完,沈千秋一抬头正好看见站在阶梯教室外的人影,不禁抬起手肘怼了身边人一下。
赵逸飞看清来人,脸色也是一正,抬起右手敬了个礼:“骆队!” 沈千秋也紧随其后敬礼:“骆队。”
站在阶梯教室外的是一个和沈千秋、赵逸飞一样身穿警服的男人, 他个子很高,身上深蓝色的警服剪裁合体,愈发衬得他肩宽腰细,双腿修长。阶梯教室的门只打开半扇,他就站在没打开的那半扇门外。走廊里的光线并不太好,他整个人的身影仿佛也融入了身边的昏暗之中,但这并不妨碍别人看清他的容貌:一双剑眉入鬓,鼻梁高挺,两片有些薄的嘴唇轻轻抿着,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凤眸,看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多是冷冷的,甚至有时会让人感觉冰冷到有些严厉。
此刻沈千秋和赵逸飞就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骆杉没有说话,他们两个人就一直保持敬礼的姿势。
沈千秋还能坚持,赵逸飞有些憋不住了,苦着脸小声说:“骆队, 都怪我,是我非要在路上买包子吃,所以来得有点晚了。”
骆杉瞥了他一眼,说:“这周你们办公室打水都归你负责,你们李队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罚你的。”他又看向沈千秋,低声说了句: “还有五分钟就开课了,千秋,进来帮忙。”
“是!”沈千秋心里松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三人都是临安市刑警大队的警员,骆杉更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禁毒处的副队。这个周六他们之所以会齐齐出现在临安大学的校园里,主要是为了配合近来各大校园开展的禁毒宣传活动。骆杉是这次临安大学禁毒宣传活动的主讲人,而沈千秋和赵逸飞作为刑侦科的队员,是被临时抽调过来帮忙的。三人虽然并不隶属于同一部门,但都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因而彼此之间非常熟稔。
赵逸飞跟在一旁察言观色,见此情景就说:“骆队,这次是我不对。不过咱们好容易能休个周末,而且也就是个大学宣讲,用不着……”
骆杉冷冷瞥了他一眼,沈千秋眼见气氛不对,连忙说:“骆队,资料都在这个U盘里吧?”
骆杉点点头:“待会儿我讲东西的时候,千秋你帮忙放一下幻灯片。”
赵逸飞见状连忙拿起了一边的黑板擦:“哈哈,那我就负责擦黑板啦!” 相比起骆杉要面对几百个人上课演讲,沈、赵二人的工作相对而言
要简单许多。他们除了帮忙放放幻灯片、擦擦黑板,剩下就是在最后和学生的互动环节中负责维持一下秩序。
比起只有脏了才需要抹一抹的擦黑板工作,放幻灯片看似简单,其实不能有一星半点的走神,必须跟下面的学生一样好好听讲,才能配合老师在适当的时候翻页或者打开另一个文件。
“……”骆杉瞪了赵逸飞一眼,没说什么。
沈千秋却在心里把这位拈轻怕重的师兄骂了十多遍,默默在电脑桌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打起精神准备配合骆杉演讲。
高校安排的安全教育课一般都是半天,沈千秋中途连厕所都没顾得上,因为缺乏经验,来的时候也忘了带瓶水。
最后还是出去放风的赵逸飞凭着残存的良心,从外面小卖铺带了瓶矿泉水给她。沈千秋却不敢喝。一是坐在电脑桌边实在醒目,她穿着一身警服,作为人民警察的代表,要时刻注意自身形象,自然不能像下面的学生一样,随随便便想喝水就喝水;二是赵逸飞这个马大哈,从小卖铺买水时也没注意,随便拿了个冰过的,矿泉水握在手里半天还冰冰凉,一般女孩子都喝不下去。何况沈千秋这两天正好赶上生理期,更是沾都不敢沾,只能放在一边的地上,渴了的时候,时不时地瞅上两眼,权当“望梅止渴”。
终于熬到中场休息。
铃声一响,沈千秋因为腰杆笔直地坐了许久,一站起身几乎听到自己整根脊椎“咯嘣咯嘣”响的声音。一看到坐在另一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赵逸飞,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正要绕过讲台找这家伙算账,就听骆杉开口说了句:“下半场换赵逸飞过来。”说着,他又看了沈千秋一眼:“一楼拐角有饮水机和一次性纸杯,你跟他们哪个学生借个水卡用,倒杯热水喝。”
沈千秋心里一暖,点点头轻声说:“知道了。谢谢骆队。”
老实说,骆杉平时在警队一直以冷面警探形象示人,但只有跟他熟悉的几个兄弟最清楚,他是典型的外冷内热,心思非常细腻,对手底下
的人也特别关心。
像这次沈千秋身体不舒服,别人还没看出什么,他却先看出来了, 估计心里也猜着个大概,所以才嘱咐沈千秋去打点热水喝。
沈千秋一路走出阶梯教室,正赶上许多学生也朝外走,其中一个年轻女孩挤到沈千秋跟前,推了推她的手臂。
沈千秋一偏头,见对方是个年轻女学生,扎马尾辫,脸孔白皙,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正笑着看她:“哎,我刚都听到了,你想找人借水卡?”虽然骆杉那样说了,但沈千秋原本并没打算找人借。毕竟他们是来
工作的,而这些大学生都是还没入社会的孩子,花的都是父母的钱。找学生借水卡打热水喝,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沈千秋本打算到外面小卖铺看看有没有热牛奶卖。
那女孩见她不讲话,撇了撇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喏,这个是校园一卡通,你打一杯水也就一角钱不到,我就不跟你要钱了。”
沈千秋想要推辞:“不用了,我……”
话没说完,那女孩子却把卡片塞进她手心,蹦蹦跳跳地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沈千秋无奈,想了想自己也确实需要,就接了下来。她一边捏着水卡朝骆杉指点的方向走去,一边低头扫了眼手上的一卡通。卡片上有女孩的照片和名字,照片上正是刚刚跟她搭话那个女孩,名字很好听也很好记:骆小竹。
也姓骆!而且这名字,怎么看怎么像跟他们骆队有点关系……沈千秋心里想,这下子倒是不愁待会儿找不着人还东西了。
3.
这座教学楼估计建造的年头有些久了,结构与现在的新式教学楼不太一样。走廊两边都是教室,即便是大白天,如果不点灯,也会昏暗得如同黑夜一般。而照明灯都是声控的,有时走没几步路就会自己暗下去,非要人用力跺脚或者拍手才能重新亮起来。
沈千秋走到一半,就觉得人越来越少,许是不远处的地方通向另一个出口,走着走着还觉得远近有冷风拂过。
拐过一个弯,出于本能的反应,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昏暗的光线, 她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侧脸——白皙的面容,漆黑的眉眼,有些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
“沈千秋。”
对方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且不是一般陌生人会用的疑问语气,让沈千秋不禁愣了愣。她再次看向那男孩子,那股令人熟悉的感觉……
“你真不认识我了?还是不敢跟我相认?”
沈千秋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叫出那个名字。
对方见她露出些许怅惘的神色,不禁笑了笑:“看来你还没忘。” “你真的是……”沈千秋的眼睛里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那个名字
含在唇齿之间,或许正是因为过于珍视,反而不敢轻易吐露出口。 “白肆。”对方替她把最难的那两个字说出来,语气却有些冷然:
“沈千秋,我是该说你记性太差,还是该说你太没良心?”
沈千秋沉默着垂下眼睫。她今天把头发都盘起来掖进警帽,身上深蓝色的警服几乎融进周边的暗色之中。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她垂下眼睛的样子几乎与小时候一模一样,有点倔强又有点好强,总显得有些浅淡的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刚被谁欺负了似的。
白肆一见到她这个样子,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忍了又忍,总算把哽在喉头那口气咽了下去:“待会儿下了课,你在学校门口等我。”
说完这句话,他强忍下再看她一眼的冲动,攥着拳头越过她的身畔,朝着教室的方向踱步而去。
上课铃声响起,沈千秋这才回过神来,匆匆走到饮水机前,用水卡打了两杯热水,端着水走回教室。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沈千秋和赵逸飞换了位子,坐在距离黑板不远的一张椅子上。
骆杉多数时间都是针对幻灯片讲解,在黑板写字的次数少之又少, 与上半场相比,此时她的工作简直不能更轻松。再加上赵逸飞这家伙故意把椅子放在靠近墙壁的地方,又有桌子挡着,坐姿随便一点也没人会注意到,可沈千秋依旧觉得如坐针毡。
上半场大概是因为专注在一件事上,又或许那时还不能确定之前遇
到的男生就是记忆里那个沉默固执的小男孩,她也就没太注意学生中的动静。可此时她已经彻底闲下来,沈千秋不用刻意去分辨,就能感应到学生中有好几道专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她能分辨出来,那些望着她的目光里,为首的就是白肆,其余几个应该是他在校园的好友。
掐指算来,距离上一次两人见面已经过去整整十一年。沈千秋突然记起,离开平城的时候,她似乎忘记与白肆好好告个别,可这个念头旋即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比起父亲的事,比起十一年前发生的那场惨剧,与儿时玩伴的道别,怎么都算不上一件重要的事。更何况,早在许久之前,沈千秋已经清楚地知道,白肆的亲人根本不想她与他再产生任何瓜葛。
想到这点,沈千秋更头疼了。她从小就有贫血的毛病,其他时候还好些,只是每个月生理期的时候要遭些罪。别的姑娘要么肚子疼,要么腰酸,唯独她是头疼得要命。按理今天已经过了头三天,并不是疼痛最厉害的时候,可女孩子经期这个事,永远跟情绪挂钩。前一秒她才觉得与白肆的重逢堪称开年以来最不可思议也最惨痛的历史性事件,下一秒就明显觉得太阳穴和后脑开始一突一突地疼了起来。
这样头昏眼花地一直坐到下课,她几乎在下课铃响起的一瞬间就站了起来。顾不上骆杉朝她投来问询的目光,她三步并做两步奔到赵逸飞面前,把手里那张校园一卡通递了过去:“刚才那热水你也喝了,这卡你去还!”说完这句话,她拎着大衣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很快就湮没在散去
的人群中。等到真正出了校门,她几乎在一瞬间松了一口气,接着就觉得整个天地都豁然开朗起来。
下一秒,身后传来一道令她终生难忘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就站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她吼道:“沈千秋,你敢再跑一步试试!”
沈千秋确实听到了这句警告,然而这道声音的出现,只会让她脚底抹油般溜得更快。
不过一个错眼的工夫,那个穿着深蓝色警服的窈窕身影就这么消失在了大门外的滚滚人流之中,不见踪影。
身后,那个身穿银色棉服的年轻男生站在拥挤的人流中,眉心紧蹙,脸色阴郁,眼圈影影绰绰地还有点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