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魏有公主,贞佳荣敏,特来求娶之。”
都白羽一手狂草挥毫泼墨,末尾处还盖上了自己的亲印。他自问诚意很足,实际上那一封信写的狗屁不通。
至少在厉燚眼里是这样,格式不齐,字迹丑陋,足以见楚皇有多么敷衍。
大国挥刀霍霍,小国夹缝求生。国君睦邻相处,私下里又各怀心思。在这样的风头上,这样一封敷衍的信送到了他的桌案上,其中就一定含有别的意味。
——比如联姻换合作。
各国都热衷于这件事,谁都知道联姻只是一层薄弱的关系,公主一杀就什么也没有了。可这么一层薄薄的关系,总归了胜于无。
楚国应该不缺盟友,可谁也不嫌多。
和楚联姻,付出长姐,他愿意吗?
厉燚问自己。
这厢都白羽晃晃悠悠,好容易到了正地方。毕竟是两国邦交,厉燚早已站在宣政殿内了。
都白羽正准备进去,隐约听见一个老太监压低了尖利的嗓音。
“……遍寻不到……边境戒严……”
厉燚好像打断了那个老太监,敏锐的察觉到门外似乎有人。
都白羽对别人的事不大关心,更何况后面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了。他坦然的推门而入,进去后还没站稳,就忽而耳边来了一句。
“楚王不怕死?”
——是厉燚猛然开口。
都白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旁的倒也没什么,就是厉燚袖口处的衣料已经被摩挲起皱,只消这么一眼,都白羽心中就有了数。
——这是在犹豫呢。
他自顾自寻了位子坐了,“当然怕。“
“那你还敢孤身一人来?“
闻言都白羽脸上浮现起奇异的微笑。
“孤又如何不敢?”他又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魏国是礼仪之邦,难道会对孤不利?”
礼仪之邦?更像是某种辛辣的嘲讽。
如今各国国君撕下最后一层伪装的皮,露出豺狼虎豹的本来面目。残暴有之,狡诈有之,谁还会自诩礼仪之邦?
谁又配自诩礼仪之邦?
把自身的安危完全寄托在他国的礼仪上,都白羽脑子坏了才会这么做。他敢来,靠的是自身的实力,而非他人的讲礼。
他的那一张嘴还待再要说,又忽而记起阿七的叮嘱——此为联姻,而非结仇。于是紧赶慢赶的刹住了,选择了直奔主题。
“信中所言,吾为真心。不知魏皇意下如何?”
厉燚冷冷道:“不如何。”显然觉得都白羽诚意不太够。
都白羽漫不经心的转了转手腕,“豺狼虎豹天性凶猛,嗜好狩猎。但其总有吃饱的时候,与牛羊同住也并非不可能。可若是有些蠢的非要仗着它吃饱大胆作妖,吾觉得,豺狼不会吝于再多吃一些的。”
豺狼虎豹,愚蠢牛羊。这话中代指的是谁已经很清楚了,两个都是聪明人,厉燚也不会不懂。尽管恼怒,他也知道不能以卵击石。
不能把人逼得太急了,都白羽暗想。
“魏国民风淳朴,吾听说有个边陲游牧民族民风彪悍,又恰与魏国毗邻……”
边陲游牧民族指的当然是北夷,这个时候提,是暗指联姻之后楚国会帮助魏国一同铲除掉边陲游牧民族。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都白羽深谙其道。
豹首纯金缕空香炉弥漫点点龙涎香,金边的桌椅晃的厉燚刺眼。一时间他沉默了,发现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面是危机与亡国,一面又是铲除心腹大患。该怎么选?已经很明了了。可他悲哀的想道,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让阿姐远赴异国他乡联姻了。
无论是出于皇家少有的亲情,还是出于他承诺的自尊。他仍然有偌大的不愿,可看着满目琳琅的珍品以及下摆处栩栩如生的九爪金龙。
在挣扎与犹豫间,厉燚听到自己说,“待孤问过荣敏公主的意愿,再与你答复。”
*
梧桐树枝干茂盛,遮阳蔽阴。
厉燚百感交集地拖了三天,直到楚皇派人来催,他才真正的过来公主府询问昭和的意愿,以此给楚国一个答复。
昭和会同意吗?厉燚不知道。
昭和不同意要怎么办呢?厉燚也不知道。
“王弟怎么还亲自过来,派个人通传一声,我到皇宫便好了,听说近来政务繁忙,你对我倒是真有闲心。”
昭和半是埋怨半是嗔怒,素手执着一方绣着水莲的帕子,仔细地擦在了他的脸上。
厉燚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出了汗。青绿色的锦帕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柔和的拭尽了汗意。几片树叶的阴影恰好遮在昭和的面容上,厉燚无法窥见她所有的神色,但也能想象到她此时含笑的温婉。
本来就无法张开的口,更加无法张开了。
他讷讷道:″王弟有愧……”
楚国催的太急了,马上朝堂上也会知道这件事,他再也压不住了。
昭和素手顿了顿,狭长的眼尾拉出一道潋滟的波光,心下有了别的猜测,“说什么呢?你是一国帝王,何人敢让你有愧?”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没人知道厉燚心中是怎样的波涛汹涌,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开口。
“楚皇请求联姻。”
他说的又快又急,不敢去看昭和的神色,像是想让昭和听见又不想让昭和听见。
青绿水莲帕轻飘飘落地,正好覆盖在厉燚的鹿皮短靴面上。昭和的手无声张合,心里只觉得荒唐。
她才回来不到一年啊。
皇家的亲情只有算计,终究不会太深。可她原以为薄如纸张,没想到是薄如蝉翼。
更令她自己感到诧异的是,她一丝一毫没有为此悲伤。而是深感这是个机会,系统让去楚国,这不打了瞌睡送个枕头吗?
楚皇妃,起点很高了,足够她周旋在政治漩涡里了。此时此刻,纵使不满,她也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神情。
她笑了笑,眉眼精致而温柔,“我会去的。”
“皇上自便。”昭和向后退了一步,恭敬的行了个礼。
水莲帕子被遗忘在了厉燚鞋面之上,他看着昭和渐行渐远而没有出声挽留,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