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燚没有久待，喝了一口茶就走了。说是折子还没处理完，可昭和瞧着倒像是被她触动了。
瞧瞧，居然还有人相信帝王家有亲情。
昭和目送他离开，明黄色的步撵在光线的直射下仿佛能与太阳争辉。
——所过之处，无有不拜。
她抿了一口茶水，眉头微微皱起来，让人觉得端庄而秀气。
这么苦，果然喝不惯的。
到底没有把茶盏放下，又喝了几口。她却又笑了，虽然刚才厉燚没再问什么，但厉念华铁定要倒霉了。
＊
南书房里，厉燚在批折子。
虽然刚才只是托词，但自登基以来，他向来勤政不怠。
刚登基那会儿，朝廷派系错综复杂，党派之争不断。
这些都是他的好父皇留给他的。
身为天子，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刀尖上起舞。
小心平衡各方的实力，大胆从中谋取自己的权力。
隐忍到如今，又有谁敢挑衅他的威严？
一本又一本折子落在地上，发出了一点沉闷的声响。
这些都是前些天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的大臣们弹劾昭和的，透过这些小角色，厉燚看见了一条又一条闻着腥味儿的狗。
杨有福心中如明镜，在心里又把昭和公主地位提了几分。
他琢磨着，渐渐有些发愁了。
白天的事到底该不该主动给皇上说？可说到底也只是两个公主之间的小事，皇上虽然亲近昭和公主，可念华公主也是皇上的姐姐。
整个南书房静寂无言，厉燚一向不喜欢有人打扰。
杨有福颔首低眉，示意身边小太监悄悄把地上的折子收拾好。
厉燚批着折子，手中突然一顿。复又看了看署名，——崔石崇。
折子上倒也没写什么，前面大段都是无用的废话，歌功颂德之类。最后的时候才透出了真实意图。
——请封大长公主。
呵，替厉念华请封，她配吗？
折子是昨天上的，今天早朝，他对昭和的亲近之意人尽皆知。若是早知道，崔石崇怕不会自取其辱。
黑底龙纹衣袖轻飘飘的一扬，又一份折子落在了地上。
这老货当然不是疼爱外孙女，才上奏请封。
当年他女儿崔锦华已有婚约，却还是被他强逼入宫，早早心中郁结，大病死了。
对女儿尚且如此，更何况外孙女？
本朝开国皇帝厉玄征战南北时，其长姐厉蕊也是帐下一员猛将。
相助于微末之时，本是一桩佳话。
然而一朝建国，功劳不如厉蕊的封侯拜相大有人在。每当厉玄想加封长姐时，总有一堆老顽固满口‘之乎者也’阻止。
又是一日，厉玄举剑封长姐为大长公主。赐良田万顷，珍宝无数，又特许掌兵一万。
自然又有人不同意，厉玄剑起头落。此之后，封大长公主成为惯例。
当然，就像太子有资格成为皇帝，却往往不一定当上皇帝一样。大长公主也有资格掌兵，却还是要看自身的权力。
历代都是帝王亲封，却少有真正执掌万人军队的。
崔石崇想的倒美，册封完之后怕是又要上奏追寻先祖遗德，再给她一万军队。
可惜啊……
一万军队能造反了。
不就仗着密诏吗？这么长时间过去，崔石崇怕是早就拿到密诏了，然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如今要么是上面写有传位诏书，他现在隐忍不发，就是想得到更多的利益。
要么上面…
——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书桌上瓷白瓶子里的腊梅开的正好，厉燚想起了梅花对襟，又想到了按在太阳穴上的双手。
——又想到了昭和。
他不由开口，“杨大伴，去查查今天是谁告诉公主有人弹劾她。“
杨大伴心中一动，在皇上嘴里，公主指的从来都只是昭和公主。
他不再犹豫，立马说了实话。
“今天老奴有事要办，路过御花园。瞧见昭和公主和念华公主在说话，似乎提到了弹劾。″
果然，厉燚勃然大怒。
“她这么嚣张，真以为自己一定会被加封不成？！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她崔家的天下。“
他一拍桌案使了大力气，金丝楠木发出一点呜咽，桌角的瓷白花瓶似乎被震起来一点，又很快落下来。
状似不稳的打了个旋儿，就被厉燚一把扶住。
他冷静了一些，下颏因为隐忍而显得有几分紧绷。“去告诉厉念华，要是宫里住腻了，趁早滚回公主府。”
＊
锦华宫里很安静，厉念华又一次屏退了所有人。
尽管她知道，会有人在暗中窥探。
——那是她外公的人。
已经黄昏了，但还没到掌灯的时候。寝殿里静悄悄的，一片黑暗中她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风吹过窗棂的声音。
当然是错觉。
面前的红木几案上放着一张薄薄的信纸，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信纸。
可是厉念华看着它，就像看着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
她双手颤抖，一点点把那张信纸捧了起来。
她已经读过一遍了，信纸里又是那些老生常谈的内容。
念华亲启：
华儿，如今厉燚越发容不下崔家了。你把传位密诏给我，外祖父也能多活几天……
近日常常梦到你母亲，醒来泪湿枕巾。终究是外祖做错了，你母亲梦中原谅了我，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啊！
……在这深宫之中，唯有家人可信啊！
外祖崔石崇书。
无非就是，密诏、密诏、密诏……
厉念华紧闭了闭双眼，泪水瞬间滑落到脖颈。双手颤抖的越发厉害，几乎抓不住那张信纸。
她猛然拉上床幔，把自己掩盖在被子底下，像是被外祖的薄情伤透了心。
暗中观察的宫女心中烦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密诏在哪儿？
重重被褥之下，厉念华擦干了眼泪。
她现在都没有把密诏交给外祖，能扛这么久，厉念华自己都觉得震惊。
可随之而来的也有一种必然，毕竟这东西可是关系着她的命啊。
传位密诏、传位密诏。
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它是传位密诏呢？
要真的是传位密诏，她早就趁厉燚刚登基局势不稳那会儿把密诏交给外祖了。
外祖确实对她没几分疼爱之情，可要是趁机把厉燚拉下皇位，再扶持一个更好掌控的皇子，她这公主的日子肯定会更好过。
毕竟她跟厉燚关系不好。
它要真的是传位密诏就好了。
可它…
不是啊。
父皇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份诏书，居然真的不是传位密诏。
厉念华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她不得不相信，那份密诏是她亲眼看着父皇一笔一划写完盖上龙印的。
不会有假。
她曾由衷感激父皇对她的宠爱，甚至临死之际也不忘给她留下护身符。
没这护身符，她可能不会死，但绝对不会过上像现在这样的优渥生活。
然而看到密诏内容的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连起来了。
她终于明白，帝王——
从来只宠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