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底下没人再应,厉燚有些想笑,却又觉得索然无味。
“既然众爱卿没有异议,那便退朝吧。”
厉燚站了起来,威严的衮服更增添了他的气势。
许多大臣更加清晰的意识到。
——他从来不是傀儡。
离开了金銮殿,看着近日难得的晴空万里,他突然想见昭和了。
——就现在。
“杨大伴,摆驾落华宫吧。”
“嗻。”
敏锐的察觉到皇上现在心情不好,杨有福不敢多说一个字。
靠坐在明黄色的步撵上,厉燚感受到了深深的疲惫。然而手下抚摸着扶手上凹凸不平的龙纹,他心里便又涌出了一股奇妙的愉悦。
活着的才是赢家,死了的无人问津。
多少人想坐这个位置还坐不到,他怎么会嫌累?
转动手上的玉扳指,步撵继续平稳的前行着。道路两旁的宫殿造型别致,鳞次栉比,宫女太监纷纷跪下恭送他前行。
——这些都是看腻了的景色呀。
但是昭和不是。
抬撵的太监步速很快,不一会儿就能望见落华宫了。
“皇上驾到——”
太监尖利的声音响彻整个落华宫。
昭和率众人慌忙去宫门口迎,眼见她要跪,厉燚下撵一把扶住。
这一握之下,他惊奇的发现竟然有人的手臂能这么细,像是一折就断。
“我与阿姐本是亲姐弟,何必在意这些礼节,以后都不必行了。”
月白色袖口探出的手指白皙,像掌握在手中的手臂一样纤细。昭和很快自己站稳抽出手臂,微微低头劝道。
“礼不可废。”
她今天梳了一个同心髻,透着一点燕居女子的闲适。一低头厉燚就能顺着她乌黑浓密的头发看见一整段雪白的脖颈。
他目光一凝。
——没有疤痕。
“我与阿姐之间何必讲究那么多。”他状似无意的问道:“当年……没有留疤吗?”
昭和能看见他抿了抿唇,明白他在怀疑什么,心中不由觉得可笑。
昭和斜了他一眼,面上露出几许微嗔。
厉燚突然联想到一池被吹皱的春水。
“好好的,问这些做什么?女儿家一点脂粉就遮过去了,你倒还不害臊的问。”
厉燚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仔细一看,雪白的脖颈侧面果然有一处似是涂了脂粉。然而看着看着,厉燚发现昭和脖颈上仿佛不止这一处涂了。
他目光凝重,伸出手还没碰到她,昭和就急忙避开。
意识到自己动作幅度过大,她眼中闪过懊恼,厉燚瞧了个正着。
“皇上在干什么?”
厉燚注意到了她的称呼,她紧张害怕的时候就会这么叫他。
“阿姐是自己擦掉,还是我来?”
他眉头紧皱,语气也像极了发号施令,仿佛某种发怒的预兆,周身威严几乎让人不可直视。
昭和可不怕他,如今的局面正是她想要的。
“你说什么呢?这儿这么多人,擦掉脂粉阿姐怎么见人?”
她试图缓和帝王的怒气,无论是语气还是面容上都带着几分调笑。
厉燚没有再看她,嘴唇克制的紧抿着。大手绕过她的脖颈后牢牢握住,另一只手直接徒手使力擦她的脖子。
随着脂粉褪去,厉燚清晰的看见
她的脖颈上不只有簪子当初留下的疤痕,还有被某种绳类缠绕勒紧的痕迹。
——像是上吊,又或者是有人要勒死她。
痕迹看着很新鲜,像最近发生的。
这一刻,厉燚勃然大怒。
“谁干的?!”
昭和立刻半蹲行礼,厉燚这次没有拦她,或者是已经忘了拦她。
“皇上息怒。”
声音听着诚惶诚恐,多余的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厉燚并没有把这件事情轻轻放过的意思,一把把她拉起来。
这次厉燚是用了大力气的,昭和直接撞到他胸口上,被上面的金线龙纹晃的有些眼花。
看她都站不稳了,厉燚直接半搂着她进了落华宫,把她安置在了软蹋上,自己也坐了上去。
月桂极有眼色的递上两盏茶,悄悄带着所有人退下。
权力果然是好呢,说是她的人,还不是不止听她的话。
庞大的落华宫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
厉燚摸着手中的瓷白色茶盏,这是她喜欢的颜色。稍稍冷静下来,他发现落华宫好像变了很多。
画着雪中寒梅的屏风,绘着野草生长的窗纸。素白的宫扇上有一只肥嘟嘟的小鸡,新鲜的花草随意而不失美感的插在瓶中。
通俗又高雅,如此矛盾,却有一种奇妙的魅力。
像昭和这个人一样。
“乌丸可汗死了,按照习俗我们这些女人会重新嫁给新可汗。左帐大阙氏不太喜欢我,害怕我与她争夺新可汗的宠爱,就想让人偷偷勒死我。我挣扎中跑了,就找了匹马回来了。”
一片静谧中,昭和还是忍不住先开口。
厉燚简直要气笑了,不太喜欢?应该是势同水火!
她一嫁过去就被封为右帐大阙氏,地位仅次于左帐,这是一国公主应有的!
厉燚之前一直没去想她在大月是怎么过的。他只觉得过的一定不好,但也没想到性命还要时常受到威胁。
还好她还活着。
被人威胁性命她才回来,她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告诉他?是不想麻烦他吧。
这一次他终于认真思考,从大月到京城,一个人,一匹马。
——这是奇迹。
厉燚随即感受到一种比金銮殿上要来的更多的疲惫,他的怒火昂扬却又很快熄灭了。
他没有办法去帮她报仇啊。
昭和冷眼瞧着他无能狂怒,端起瓷白的茶盏喝了一口,她的手指白皙剔透,一时间竟分不清茶盏和手指哪个更白。
年轻的帝王捏了捏眉心,微闭双眼,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沉重。
昭和见了,便也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双手揉上他的太阳穴,厉燚睁开眼,看见了她腰间的梅花对襟。
厉燚没有动,任她揉着,心中的郁气也一点一点散发了出去。
昭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今天是不是很多朝臣都反对我回来?”
厉燚完全睁开眼,一只手握住昭和的两只,猛地一拉。昭和不得不伏在他身上,被迫直视他的双眼。
龙涎香溢满鼻腔,厉燚才一字一顿的开口。
“谁告诉你的?”
在大月她受尽委屈,他没办法。在宫里也有人敢欺负她?置帝王威严于何地!
瞧他这幅模样,昭和当然‘不敢′说实话。
昭和眉眼低垂,压根儿不敢直视他。
“我自己猜的。”
话里的心虚厉燚全都听出来了,更别说如果她真的早知道魏国大臣反对她回来。为了不给他添麻烦,这个傻子说不定死在大月都不会回来。
厉燚觉得一时又好气又心酸。
他没再问了,没必要把人逼得太紧,影响他们的姐弟情。
“嗯。”
昭和还以为自己完美隐藏了,眉眼间都透出狡黠的喜意。
“怎么,听到他们不想让你回来,你还打算回去?”
“自然不是,我也不想回去了,但是我可以搬出宫里,他们看不见我,说不定渐渐的就不管我了。”
这还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啊。
厉燚觉得她太天真,狗是不会因为你离得远就闻不到你身上的肉味儿的。
但她至少没想着再回去了,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厉燚松开了力道。
昭和便把手抽出去又坐在了另一端软榻之上,厉燚奇异的感到了怅然若失。
随即听她低头喃喃,“王弟在这里,我不想再回去了。”
厉燚怔住了,他感受到了在某种宫里绝对不会有的柔软情感,心脏仿佛泡在温水里。
——这便是被珍视的感觉吗?
他面上毫无异色,状似无意的说:“那就住在宫里吧,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