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早春，御花园里的花就已经开了不少。端的是争奇斗艳，千姿百态。
花朵尽力地舒展着自己的枝条，好像在邀人们采撷。
昭和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怎么会有生命想死呢？
“哟——你还笑得出来。你怎么还有脸从大月回来？皇上近几日为你的事可是烦闷的很，要不了多久你就该滚回大月了。”
人未至，声先到。
语气却也是十成的嘲讽。
——呀，找死的人来了。
只见一双十年华的女子，穿的是簇新的绿袄裙，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青蟹，一步一步的从御花园那头横了过来。
身后跟着一排太监宫女，身旁还有两个宫女搀着。
倒更像是螃蟹爬了。
啧。
几年不见，厉念华架子倒是摆的更大了。
昭和不仅没有止住笑容，反而唇边笑意加深。
她也没有行礼，施施然的看着厉念华荡过来。
昭和身着一袭白色烟笼梅花裙，外罩银鼠皮大氅，立在料峭春寒中，自有一股风流态度。
真真是人比花娇。
厉念华心中暗恨，大月怎么没磋磨死你。
“姐姐说什么呢，皇上为什么烦恼我的事？妹妹有什么事？”
昭和目光澄澈，一脸无辜。
瞧她这副白莲样子，厉念华一口银牙都咬碎了。
这小贱人去了大月之后可更能装了。
“装什么装，宫里谁不知道这几日弹劾你的折子都堆成山了，这会子金銮殿里也不知道多少朝臣骂了你个几百回。”
这话确实是真的，昭和信。
“什么？原来是这样，我说这几日王弟怎么不陪我叙旧了。原来，都怪……”
说着说着恰到好处的止住，目光低垂，整个人无端的透出几分哀伤。
这可真是无形之中秀一波亲情，昭和都忍不住给自己点个赞。
厉念华直接被噎住了，她跟厉燚感情可不好，更别说有原书中那种超越亲情的爱情了。
厉燚可小心眼儿的很，就凭她多次见死不救，且看见他最狼狈的一面，登基之后厉念华就活不了了。
得亏她有个好爹，临死之前留下密诏给了她，厉燚和不少大臣都疑心这是传位诏书。
这算是保住了她的命了。
毕竟厉燚虽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但他爹死的可不名正言顺。若是非得把厉念华逼死了，某些大臣拿到了这密诏，就够厉燚喝一壶。
厉燚日理万机，这四年来到也没想着非弄死她，又加之只是个公主，便任她住在宫里，给了她几分体面。
昭和觉得自己回来了，这几分体面也不必给她了。毕竟厉念华曾经也没少找她事儿，她也恰好小心眼儿的很。
至于这密诏里面写的是什么，她心里倒也有点猜测。
“不愧是流莺生的女儿，那一张嘴天生就是贱。”
流莺，千人睡万人枕的女支女。
哎呦，厉念华已经放弃公主的矜持了呀。
等她完完整整的说完，昭和才上去狠狠的抡圆了一个大巴掌。
——啪！
厉念华眼珠都瞪圆了，像一只癞蛤蟆，不敢置信自己竟遭受如此屈辱。
昭和可不看她，直接顺势往身旁月桂怀里一歪，以袖遮面。
没人看得清她的神情。
先行堵住厉念华的嘴，“我与王弟同出一母，竟遭你如此羞辱。为人女儿，却没法杀了你。当真是愧对母亲在天之灵啊。”
厉念华脊背发寒，她怎么又忘了呢？这二人同出一母。
四年太久了。
“王弟，可要为母亲做主啊”
昭和双眼直视厉念华背后，像是望见厉燚来了。
厉念华心脏猛的一跳，向后转身请罪。
“皇上，这是无心之……”言。
看到背后空无一人，厉念华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眼看着她要派太监宫女过来揍自己，昭和才慢悠悠的继续语言攻击。
“回宫这几日，不知为何，王弟非让我住在落华宫呢。”
语气飘忽，似困惑极了。
厉念华如坐针毡，嘴上道“这次先放过你这个小贱人”，她人倒是先跑了。
宫里的名字可不只是名字。
就像厉念华，这就是老皇帝起的。
因为…
厉念华的母亲叫崔锦华。
正是老皇帝的白月光，老皇帝亲自着人建造锦华宫，现在厉念华还住着。
而这落华宫嘛。
她四年之前就跟厉燚说过，若有朝一日能回来，希望能住在落华宫里。
她还亲手写了匾额，厉燚是把她的话放在心里了。
或许他不懂这‘落华′的意思，或许就算懂了，也只是当女儿家的针锋相对。
总之，她一回来想住个落华宫还不简单？
至于现在，吓吓厉念华也好。她带了那么多人，她身边就月桂一个。
打不过呀，打不过。
这么多年了也没个长进，刚才厉燚是没来，杨公公可是悄悄‘路’过了。
低低嗤笑一声，透出几许辛辣的讽意，昭和继续赏花。
＊
“有本启奏，无……”
“皇上，臣有事要奏。”
四品御史台从事高从芝直接打断太监尖利的声音。
“昭华公主本已和亲大月，近日却突然回京，破坏两国和平，其心可诛啊！”
措辞激烈，言辞诚恳，忠肝义胆。
然而厉燚很平静的看着他。
——像看路边的一枚石子一样。
不…
这本来就是一枚探路的石子。
昭和才回来三天，未央宫的折子就有不少弹劾的。
何况今日朝会，他更是早有预感会发生眼下的一幕。
蛋糕足够大，却无论加上谁都不够分了。
蛋糕如此，更何况从龙之功呢？
呵…
敢言‘其心可诛′。
好一条崔石崇的狗！
“微臣附议。”
从四品权六曹侍郎李否跟上。
厉燚无趣极了，贾光禄也掺了一手。
谁知李大人竟还没发言完，“女戒有云……”
“李大人。”
谢景明出声打断。
他垂下眼皮，像是终于难以忍受。
两位大人幕后之人都老神在在立在朝堂之上。
按理来说，他贵为二品参知政事，甚至还会因从龙之功再升，不该现在就开口。
可他还是开了。
端坐在皇座之上，隐于重重幕布之后，厉燚掀起眼帘。
颇有几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情理之中自然是当年他对昭和有几分情分，若不是因为他厉燚，说不定现在就在一起了。
毕竟昭和似也对他有几分情意，十分英俊，他厉燚占九分。想必在阿姐眼里，剩下一分肯定在谢景明身上。
意料之外则是四年已过，又有多少人能记得旧情，不忘初心的？
他不过弱冠之年，就能以紫色官服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当真重情？
“李大人口口声声女诫，难道不知为了平复前朝战乱的后果早已鼓励寡妇再嫁，和离再娶？现在早已不兴这个了。″
确实，为了迅速恢复战乱所丧失的人口，鼓励嫁娶使社会风气相对开放了一些。
他顿了顿，挑人的紫色在他身上显示出一种难言的贵气。
“按律法，昭宁公主当为国作则，丈夫新丧回娘家待嫁又如何？按李大人所说女诫，蛮人那边父死子继，公主难道能再嫁给乌丸硕？这岂不自相矛盾！“
一时间朝堂上响起了些许赞同声。
李否面色铁青，退下闭口不言。
眼看闹剧差不多了，厉燚刚想说‘容后再议’，就瞥见了金銮殿下方的台阶，他顿住了。
——昭和在这里跪过。
四年前，楚国发兵攻打大魏。一路势如破竹，眼看要兵临城下。
此前半月，大月可汗乌丸冲派人商议和亲。来的是乌丸冲的弟弟——乌丸勇，诚意可见一斑。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不赞同的，然而老皇帝不赞同。
因为…
只有厉念华年龄合适，分量也足够。
随着战报频传，败仗齐出。又一日在金銮殿上的争执，老皇帝快忍不住松口了。
毕竟还是自己的命重要。
昭和就是在这个时候，拉着他闯进金銮殿。
他还记得那一天，琉璃瓦顶反射正午的阳光，简直要晃花他的眼。他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了进去，没有人拦住他们——金吾卫都在京郊巡逻。
他被昭和拉着，一进来就跪在正中央。他不知道阿姐要干什么，阿姐只在进来前对他说，‘进去之后不要说一个字’。
跪在台阶下方，身前是父皇，身后是群臣，他们争执不休。
他有点儿害怕了。
但是昭和不害怕，她扬声道。
“父皇，国家危矣。女儿愿以己之身，救万民于水火。”
霎时间，金銮殿上一片安静。
皇帝和群臣都不记得，她也是公主，他们以为住在冷宫里的皇子公主都死完了。
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吗？
厉燚更害怕了，昭和捏了捏他的手，似无声安慰。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关乎他命运的大事要发生了。
“然而我与阿弟一母同胞，分开后不能时时照料。实在是难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若阿弟得住东宫，母亲在天必展欢颜。”
一片哗然。
好大胆的请求！
老皇帝眯了眯眼，现今他还没有封太子，他觉得自己可以长生不老，为什么要让儿子威胁自己的地位？
他把所有的宠爱都寄托在念华身上了，念华也恰巧只是个公主，他能毫无顾忌的宠爱。
其余的皇子公主，他一概不识，都死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活着还是有好处的，眼下不就有人出来替念华了吗？
他刚要让随身太监上去把昭和制住，答应她的请求？小孩子太天真！
昭和迅速把发间簪子抽出抵在脖颈处，狠下心一使力便扎进去了半寸，口中扬声道。
“愿父皇答应女儿的请求，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老皇帝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哪个！
她这是何等名目张胆的威胁！
鲜血一点点顺着洁白的脖颈流到粗糙的宫裙上，再流到光洁照人的地面上，发出一点‘滴答滴答’的声响。
伴着这声响，气氛陷入死寂，几乎浓重的让人无法呼吸。
厉燚静静的跪在她右边，看着她的举动，明白了什么。
老皇帝阴恻恻的笑了，“不愧是我的一双好儿女！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当真要为了别人去死？”
察觉到有个太监动了，昭和又扎进去了半寸。
“姐弟一体，父皇明鉴。”
好一个明鉴！
如果说刚才是流，现在鲜血就是在涌了。
时间不等人，老皇帝闭上了眼，又想起了从小宠到大的厉念华。
终究是同意了。
昭和可不傻，直接让当场下诏书，满朝文武做见证。直到东宫印都交到厉燚手中，她才放下了手里的簪子。
随即就被等候多时的太监抓住，捆上绳子束缚行动，拎到太医院治疗了。
厉燚就这样看着，像答应昭和那样，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但是…
刻在了心里。
“请皇上明鉴！”
谢景明的声音冲破回忆，跟记忆中昭和的声音重合，他又看了一眼明黄色的台阶。
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刚才谢景明让他明鉴什么他一点都没听到，然而这也不重要了。
他听见自己开口。
“朕之王姐，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六珈备物，百两有期。当加封号荣敏，赐邑千户。″
朝堂上当即像滚油滴入热水，轰然炸开。
便是本不关注昭和回宫这件事的官员也忍不住出列劝阻。
自厉燚上位以来，勋爵里包括皇室得到的封地都很少，女子当中更是绝无仅有——更别说还赏的这么多！
而‘荣′字，本朝历来只加封大长公主！
皇上对昭和公主的抬举。
——显而易见。
进言的人越来越多，厉燚直接开口。
“若是你们谁的亲姐，也愿前往大月和亲。等过个四五年回来了，孤照样封赏。”
没有人再出声了。
今天但凡站在这儿的官员，最少也是四品。背后都有家族支撑，最重嫡庶，庶子是站不到这儿的。
而他们的亲姐也是家族嫡女，他们的四品是需要时间积累的，这个年龄亲姐早就嫁了。
即使未嫁，家中长辈也绝对不会同意远嫁大月和亲，这样的话，培养多年的嫡女直接就废了。
大月是个什么地方！
楚国难道又是好借道的吗？
回来后封赏？
——回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