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昭和从简陋的床上起来,宫女太监已经在外间等着了,见她起身纷纷入内伺候。
昭和并未阻止,任他们伺候。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吧。在现代时她就已经见识过且拥有过了,在古代迟早也会有的,只是——需要时间。
“月桂,昨晚可有人来拜访?”
小宫女回道:“回公主的话,有,都被侍卫们拦住了。”
总有一些政治嗅觉不敏锐的家伙,不懂得观望。
她笑了笑,似是带着几分嘲讽。
昭和没再问了,也不在乎是哪几家。
雾蒙蒙的铜镜照的不甚清晰,却也能看到镜中人潋滟的眸光。
很快梳妆好了,月桂问道:“公主可要现在动身去公主府?”
“现在动身,不去公主府,去皇宫拜见陛下。”
月桂隐晦的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现在她身上首饰有限,衣着普通,又兼之敷粉甚少。
如果走出去倒是没什么问题,可如果入宫拜见圣上,可以称得上一句形容狼狈了。
昭和发现了,但是只做不见。
她当即启程,没有带上仆从,拒绝了驿站舍丞的马车,骑着从大月带来的马,带着昨天杨公公留下的令牌,朝着皇宫奔驰。
在大月的那段时间,她至少学会了骑马。骑马的时候,人也是真的自由快乐。
到了城内人颇多,街道两旁渐渐有了摆摊的人,到处是嘻闹,甚至有几分嘈杂。
她速度放慢了些,今天没下雪,京城比昨天看到的更繁华了。
叫卖声,争吵声。有人变戏法,有人买胭脂,却少有人乞讨。
京郊之地,天子脚下。
才不过几年,就变得她都不敢认了。
有人在画糖画,手艺精湛,她就上去买了一个。
有个小女娃儿看到她,朝母亲笑:“大人也吃糖画嘞。”她母亲一把捂住她的嘴,害怕她冒犯贵人。
昭和闻言朝她温和的笑了笑,姣好的侧颜像是开满枝头的梨花。
她骑术不错,很快就远远望见巍峨的宫门。城门吏检查了一下她的令牌,什么也没说,痛快的就放行了。
昭和若有所思,摸了摸手中的乌木令牌。
*
大魏的早朝是三天小朝会,五天大朝会。幸亏今日没早朝,厉燚昨夜一夜没睡,天一亮又在落华宫等待。
昨天他就想去见昭和了,可是不行。
昭和初回京城,他贸然去见,别人只会觉得他荒唐,会觉得他跟他姐姐像他们的爹一样,都是荒唐人。
他只能站在落华宫里,任晨晖洒了满身。一点一点的等,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迟早会把那些老东西熬死。
昭和一进宫门,就有人引她去落华宫。皇宫里富丽堂皇,绿树红墙。瓦片上没有一点积雪,只有水的痕迹。
她没多看,她知道要想得到这些,就得完美应对眼下第一次没有硝烟的战争。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里大得很,地形也无愧一句复杂。
然而带路的人显然很熟悉,绕过几处小径落华宫就到了。
站在落华宫的匾额之下,她抬头看了看——这是她四年前写的字。
刚一进去,满室龙涎香。
她望见站在窗户边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
——这是厉燚,她四年不见的便宜弟弟,也是如今至高无上的帝王。
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披上了一层金箔。
因为…
那是金线绣的衣服啊。
没有人通传,所有人都从落华宫退了出去。杨公公素得圣心,自然明白皇上此刻不需要旁人伺候。
厉燚听到声音转身,他不知道昭和如今是什么样子,回忆中的她面容也很模糊。
或许是饱经风霜的苍老?还是弱柳扶风的憔悴?
不,都不是,他终于看清了。
她皮肤白皙,肤色莹润。身材清瘦,身穿白色襦裙站在那儿,像是一朵立在枝头上的梨花。
远山黛眉,鼻梁挺翘,红唇樱粉。最重要的是那一双以秋水为底的眼睛,仿佛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昭和就该是这样。
空气一时间仿佛停滞住了,害怕打扰两人。
四目相对,厉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神情,但他看到昭和弯了弯眉眼噗嗤笑了。
她温和的解释道:“这天下十分英俊,我阿弟独占九分。”
这话无疑是很恰当的,年轻的帝王眉锋凌厉,蜂腰猿臂,周身威严几乎势不可当。
这话无疑又很不恰当,一国帝王岂容她称弟?甚至进门至今还未行拜礼。
但是厉燚并没有思考那么多。
因为他已然看到——她面上是笑着的,泪却已流至颊边了。
她的眸中没有一点陌生,满是‘吾家少年初长成′的欣慰。
眼神很温柔,却又像一把刻刀,把年轻帝王的身影一点点刻在心里。
在她这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滚烫’的目光之下,厉燚靠近她抬起袖子替她拭了拭泪。
“阿姐,莫哭了。”他几乎手足无措,下意识喊出了亲密的称呼。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那几分情分,赌的就是她之前的布置到底有没有用。
——她赢了。
昭和渐渐止住了眼泪,目光却还是一瞬都不曾从厉燚身上离开。
二人坐在主位之上后,厉燚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却还是先开了口。
“海……东青去哪儿了?”
“阿姐把它放在驿站了,现在应该在公主府,你若是想它了,我让它到皇宫里。”
那只海东青是她找系统商城换的,用处可不小呢。
她此时近在眼前,厉燚却想起了她离宫前的一夜。
天色依稀明时,宫殿里一盏灯都没有点。
在昏暗中,她的目光像现在这样,几乎是牢牢抓住他,神态在一瞬间甚至是有些癫狂。
说话的语气却很温和,“阿姐到了大月,会找到一只英武的海东青。阿姐会训养它,让它每年像南飞的雁一样。飞过青色的草地,白雪皑皑的山巅。飞到皇宫里去找你,阿姐会在他的脚爪上系上一根红布条,那是阿姐想你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如果它没能来,那就是它迷路了,又或者是被猎人打中了,这不代表阿姐不想你了。”
即使他还幼小,他也知道阿姐找到一只海东青是十分困难的。然而他依然没有说什么,他相信阿姐能做到。
阿姐和亲离开的第一年,他虽被封为太子,手中权力却小的很。他的父亲昏庸无道,他的叔叔们野心勃勃,他的臣子们结党营私。
魏国风雨飘摇,同样的,他的处境也风雨飘摇。
没有人希望他活着。
直到,那年下了第一场雪。他因触怒父皇被罚跪,在漫天大雪中,他看到了一只系着红布条的海东青。
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并不在意会不会惹怒父皇,想要站起来。可是跪了太久了,他的腿脚发麻。于是他不动了,只直勾勾的盯着海东青看。
那一瞬间,他觉得世界上应该是有漫天神佛的,所以他才会有阿姐。可又觉得没有,如果有,阿姐为什么会与他分开?
在此之前,他是见过海东青的。在魏国还算强盛的时候,有边陲小国献上。
海东青珍贵无比,传说十万只鹰里才有一只。父皇龙心大悦,让太监把海东青传遍全宫观看。然而到底水土不服,只几个月便病死了。
所以宫里是不可能有海东青的,这真的是阿姐驯养的。
跪了一个下午,厉念华来了,皇帝欢欢喜喜的迎出去。看到了在未央宫门前跪着的他,才恍然想起。
匆忙让他回宫反省,也不再管他到底能不能走回宫。厉燚也没有在意,一瘸一瘸的踏着积雪。
海东青一直跟着他,这鸟很聪明,并没有让别人发现。
回到了东宫,屏退所有下人。他悄悄地打开了窗户,把海东青放了进来。
他摸摸它神勇的头,解开了系在脚爪上的红色布条。
室内灯光明亮,他的手微微一抖,他认出来了,这是阿姐和亲的嫁衣。
他翻遍衣橱,也撕了一块红色的布条,小心地缠在海东青的脚爪上。
——阿姐,我也想你了。
海东青面对它时很温顺,阿姐驯养的很好。他其实也想喂养几天,可是他更明白,它会被人发现。
而他现在没有能力保护它。
——正如没有能力保护阿姐一样。
打开窗户,海东青就自己飞走了。
他看向海东青在雪中飞行的方向,那是阿姐在的地方。
他以为自己天生冷心冷情,迟早会忘了那只海东青。
可是没有。
每年冬天他都会很高兴,他知道海东青会来,他更知道她会想他。
他的权力越来越大,朝堂之上也有了一席之地。再也不会被随意罚跪,甚至一整个冬日都可以喂养海东青,春天再把它放回去。
他以为自己的权力已经够大了,可还是没有办法把她接回来。
于是每年看见海东青,渐渐变成他最纯真的一份快乐。
哪怕是登基之后,也依然如故。
“王弟……”
耳畔是昭和的轻轻呼唤,他从回忆中清醒。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毕竟,四年太久。
回来就好,别无所求。
“进京城时我看到有个糖画很有趣。喏,买来给你。″昭和把糖画递到他嘴边。
厉燚端详了一瞬,天气很冷,糖画一点也没有化。师傅手艺很巧,糖画上是两个栩栩如生的人。
昭和和亲前在城门口最后对他说的是,“不用伤心,阿姐如果回来了,给你买糖人吃。”
深宫之中是没有糖人这种东西的,但是厉念华吃过。
是那个荒唐皇帝为了讨她欢喜去民间买的,而他们两个只能看着。
她竟还记得,他竟也还记得。
厉燚心尖一颤,就像小时候那样就着阿姐的手,一点点把糖画舔干净。
等他吃完,昭和说出了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
“乌丸冲死了,乌丸硕继位,大月局势不稳,阿姐就趁乱逃出了。”
昭和面容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
厉燚险些以为逃出来很容易了,若真如此,就不会有那么多魏人,到了大月就再也回不来了。
尤其她还是大月可汗的妻子。
厉燚瞥见她平静神态下微微颤抖的葱白手指,没有详细再问。
她强装镇定的继续说:“阿姐本来没想回来麻烦你的,只是草原上有人说你继位了,阿姐很想回来看看。如今怕是不得不拖累你了。”
她哽咽了一下,几乎瞬间泪花又在眼眶里打转。
“更何况,阿姐实在不想再与你分开了。如果不趁着这一次回来,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昭和突然情绪激动,几乎是一瞬间便伏在厉燚身上,把头埋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泪水瞬间便打湿了一大片黑底龙纹衣袖,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看着厉燚左手大拇指上象征权势翡翠玉扳指,昭和在厉燚怀中悄悄的笑了。
厉燚迟疑地伸出左手,轻轻的放在她背上,一下一下的拍着。
就如同小时候昭和安抚他一样。
“阿姐,就算你今年不回来,明年也会剑指大月的,孤……我会接你回来。但你今年回来了,便是我的喜事,也是大魏的喜事。”
她低下脖颈,露出一段洁白。
柔弱,无助,惹人怜爱。
“阿姐相信你,但阿姐在那里时常生病,害怕撑不到见到你那天了。”
昭和慢慢从他身上起来,目光柔和地望着他。她的眼睛被泪水洗涤,一抬眸就是十成的信任。
厉燚这话她一个字都不信,他或许真有这个心,但却绝对不可能实现。
大月不仅兵强马壮,算是夷狄中强大的一族。更麻烦的是他的地理位置,朝臣绝对不会同意他率兵攻打。
当年魏国城将破,为什么没有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愿意放下矜持,去远嫁他乡求条活路呢?
当然是因为——跟大月接壤的不是魏国,而是楚国!
回不来的。
想要从大月回来还要经过楚国。
当年大月派使者请求和亲,是害怕楚国吞了魏国以后更强大,生活在他边境大月就更难熬了。
最后昭和用尽手段,逼的使者同意来了一出围楚救魏,魏国宗庙好容易保住了。
厉燚登基之后,夙兴夜寐,魏国元气算是暂且恢复了。楚国一时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能谋求共同发展,近几年魏楚甚至联合过几次。
——楚国当然不会让别的国家踏入他们的境内去攻击大月,这是应有的防备。
魏国大臣们也不会同意这荒谬的战争,只是一个公主而已。
难道能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难道配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一一即使这和平是她挣的。
这是事实。
虽然辛辣,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