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麻雀在屋顶上打架,我梦里的它们,个个胖得像大毛的小油鸡。吱吱喳喳,吱吱喳喳——诶,好像不是麻雀,是人在说话:
“太太,二春都三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怎么行?”
哦,这是瑞嫂的声音,她在跟秦三姐讲话呢——二春怎么不吃东西?我想问,可是满嘴苦苦的,发不出声。眼睛也争不开,手脚更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才记起自己这是病了。
秦三姐道:“作孽呀,你再去劝劝她。”
瑞嫂道:“怎么劝?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还是个男胎呢!老爷也真狠心!”
“嘘!”秦三姐叫她小声,自己也压低了声音:“要不还怎么办?这事传出去,就只能把她浸猪笼了。好歹她现在是保下了一条命。”
“哪儿是一条命呀?”瑞嫂道,“我看只剩半条命了。唉!还以为她交代出这孩子的事,老爷就会把她打发出去嫁了阿牛,没想到……”
秦三姐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唉!”
两人长吁短叹,停了一会没说话。
我像石头一样躺着,一点儿也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什么孩子呀?谁又有孩子了?孩子怎么又没了?秦三姐没有帮二春做主么?
正想着呢,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瑞嫂叫了声“老爷”,原来是我爹进来了。
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也许连我的病都怕他,听他远远的一咳嗽,我“呼”地一下就睁开了眼睛。但是,瞥见他那阴沉的脸,我又立刻把眼睛闭上了,装睡。
爹朝我这边走了过来,问秦三姐道:“小夏今天怎么样?”
秦三姐道:“还不是老样子。”她说话时,房门又是“吱呀”一响,瑞嫂说她出去拿药来。
爹清了清嗓子:“你们在这里说什么?瑞嫂那脾气,你不怕她说得整个村子都知道么?”
秦三姐道:“孩子下来时,她是帮手。还用我说给她知道?再说了,二春的事,连小夏都晓得,恐怕蒙在鼓里的就只有老爷你和我——村子里,恐怕早就已经传遍了。”
“啪”不知道爹敲着什么东西,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你是什么口气?还在怪我打掉她孩子?你们女人简直是半分见识也没有!”
秦三姐不吭气,拿起一条湿手绢儿来给我擦脸,凉飕飕的。
爹还接下去气冲冲道:“还没成亲让人家就戴了绿帽子,且不要说老五、老六的前途毁了,这事传出去,我杜家的脸要往哪里搁?”
秦三姐低声:“你不也说‘还没成亲’么?怎么认死了就一定要二春呢?人家二春先和阿牛好的时候,也没料到会冒出个刘大夫来呀。”
“强词夺理!”爹斥道,“虽然姓刘的也不是个东西,但他承诺我这样大的好处,要栽培老五、老六,若是连讨个丫鬟我都和他计较,岂不显得我吝啬?如今且不要说这些,二春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总把她劝回头就是。”
我的亲娘呀!我差点儿没叫出来:不过就是睡了这一觉,怎么二春的事已经定了下来?这不是……这不是逼她去死么?我紧闭的眼前显出二春狂奔向水井的情形,那瓢泼大雨就是我的眼泪,藏也藏不住,顺着脸朝下淌。
“这孩子怎么哭了起来?”爹弯下腰来看我,吓得我的心“突突”直跳。“她只有病的时候才安分些。不过病了这么多天,倒不像是普通的风寒。”
“可不是么,老爷。”好大的药味道,瑞嫂回来了,“要我看,是中了邪气。现在这种阴沉沉的天气,最容易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外面的人都说……”
“胡言乱语!”爹怒斥,“外面说的什么话你都信,这宅门里的什么话你也都拿到外面去说。我杜家列祖列宗在上庇佑,家里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倒是你管好了你那张嘴,天下就太平了。”
瑞嫂在我家的日子很久,哪被这样骂过?一下就呆住了:“太太,太太……”她冲着秦三姐,好像要哭出来。我真想睁眼安慰她两句,可爹搭着我的手腕号脉呢,我动也不敢动。
过了像有一百年那么长,爹精瘦的手指终于从我腕子上拿开了。他说:“没有大碍,该醒了。”说完就出了门去。
瑞嫂哭:“太太,我哪里胡言乱语?的确外面的人都说,四小姐是撞上二春孩子的阴魂了。”
“嘘!”秦三姐要她小声,“老爷的脾气你还不清楚?找骂么?就算是撞了邪,那要怎么办?”
瑞嫂抽噎着道:“若真撞了邪,得以毒攻毒,把二春的衣裳取几件来烧了灰灌灵水。”
秦三姐道:“这……这不好吧。”
瑞嫂道:“怎么不好?这法子很灵,包好。”又道:“太太您门口还要挂面照妖镜,把那孩子的阴魂挡在外面,告诉他说,要怨就怨老不羞的刘大夫……”
“你这越说越离谱了。”秦三姐打断她,“药都凉了,先给她吃了药再打算。”
说着,她俩就把我扶了起来,捏住了鼻子。哎呀,我不吃药!我急得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俩都吓了一跳,但随即笑了起来。“醒了好,醒了好。”瑞嫂道,“四小姐你可睡了有五天了,菩萨保佑。”
五天那么久?难怪她们讲的事情我都糊哩糊涂的。
“二春呢?”我问,“你们刚才说什么孩子没有了?”
两人都愣了,瑞嫂抢先说道:“四小姐做梦呢。谁也没说孩子。二春在后面做事。”
骗人。我瞪着她,又看看秦三姐。
谁知秦三姐居然也骗我:“二春在后面给你做好吃的东西,你乖乖吃了药,瑞嫂就把好吃的给你拿来了。”说完,又一捏我的鼻子,把苦药灌进我嘴里。
哄小孩的话可蒙不了我。我知道二春肯定出了大事,或许被关起来了,且她还有个孩子死了——阴魂什么的,我可听说得多了,只是不太明白,怎么二春会有孩子呢?她还没嫁人呢!
入夜的时候,我趁着秦三姐去伺候爹上床,自己悄悄溜出了屋。一路朝用人的房里找二春——可是却不见人影,一直找到了柴房,才听见里面她的哭声。
我说:“二春,二春,你干吗?谁欺负你了?”她好像压根儿听不见,还只哭她的。
我扒在柴房的门上:“你别急呀,你告诉我,我找阿牛来给你出气。”
这下二春哭得更凶了,断断续续地叨念:“阿牛,阿牛,我对不起你……”
这可当真是“我不懂”。急得要命,我道:“二春,你好歹跟我讲,你要吃什么不?要喝什么不?我去厨房给你偷。”
二春还哭,但我猜她在摇头,因为过了好一会儿,她悉悉唆唆地爬到了门跟前,道:“四小姐,求您帮我个忙……我做牛做马都报答您……”
我说:“二春你讲,什么我都帮你。我还有金镯子,给你和阿牛私奔用。”秦三姐的确把那金镯子送给了我,我让这贵重的首饰磕着房门,安慰二春。
二春也许在里面擦了擦眼泪:“谢谢您,四小姐。”接着,她就求我帮她去土地庙后留个信儿给阿牛——就是摆三块石头,阿牛便能明白明天傍晚来见面,到那时,二春再有话让我交代。
这一点儿也不困难。我拍胸脯答应了,立刻就办妥,觉得自己像《单刀会》里的关羽一样英雄。再偷偷摸摸溜回房里,没人发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大白天,我不能跑去找二春,坐在窗户跟前发愣——大家说我病才好,不能上院子里淋雨玩,我只能把手腕上的金镯子转来又转去。
这时,我就听到前面有人叫门:“杜大夫在吗?”挺着急的样子。
瑞嫂本来在厨房里,老远应声,还要走一刻功夫才能到。她才经过我面前时,那门外的人又叫道:“还不开门?我今终于知道什么叫庸医了!”
庸医?不就是没本事的医生吗?爹常常骂弟弟,说他们不好好读书,将来就是庸医。但是爹也常说,我们杜家没有庸医的——门外那人骂什么呢?我好奇起来,爬下窗台跟去看。
瑞嫂也有几分生气,道:“催命呀?这不是来开了么?”一路小跑地到了门前。
外面站一个陌生女人,头上插了根簪子,显然是从外乡来——白河村戴得起簪子的女人都是我家的朋友,没一个我不认识。
瑞嫂打量着她:“你找老爷看病?”
那女人恶狠狠气鼓鼓地瞪着瑞嫂:“鬼才找他看病!我找他算帐来了!”
瑞嫂被吓得呆住了,我也愣了愣:我虽然没少挨骂,但从来还没有外人这样在我面前说话的——她头顶上可就是皇帝赐给我家的牌坊呢!难道她也不识字?
幸亏秦三姐从里面出来,招呼道:“这位大嫂,老爷就在花厅,看病请进吧。”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倒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就“哼”了一声走进院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