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姐在先头领着她,我和瑞嫂跟在后面,直走到了花厅门口,那女人就又骂了起来,道:“姓杜的,你算什么大夫?草菅人命,我非拉你见官不可!”
爹在里面粗声回应:“什么人胡言乱语?”
我猜他的脸一定铁青铁青——是真的生气了,他要教训这个恶婆娘。
真想跟进去看看解气,可秦三姐不让,打发瑞嫂领我回屋去。我当然满肚子的不高兴,还得受瑞嫂的教训:“小孩子不好听人讲是非,将来长大了也不行——女人最忌长舌了。”
哼,她嘴里这样说,才把我送回屋,自己却跑去偷听了。我要蹑手蹑脚地溜去决没有问题,只是我突然想:大人都聚在花厅了,姐姐们在绣花,弟弟们在读书,我现在去找二春,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这样一想,我就立刻跑到了柴房。二春正等我。她说:“四小姐,这话顶重要——你帮我问阿牛,到这地步了,他还要我不要。”
我笑:“你傻呢,他怎么会不要你?他和你私奔呢。”
二春可笑不出来,哭得太多,她嗓子哑哑的:“四小姐,总之你就去问问他。他要是还肯要我,我死也瞑目了;要是他不要……”
“那怎么样?”
“那我……那我……”二春喃喃的。我猜她大概也想象不出阿牛会“不要她”,所以过了好半天,也没听到她说下文。
好时机不许我耽搁太久。我说:“你别瞎想,我这就去,你等我回来。”说完,飞快地跑出了后门。
约定的是黄昏相见,这时才不过中午,可我一出门就见阿牛垂头丧气地靠在土地庙的破墙边。他这样壮实的一个小伙子,几天的工夫简直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瘦了一整圈儿下去,脸上胡子拉碴的,眼圈儿青黑,活像才挨了两拳。
他看到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四小姐,二春呢?二春现在怎么样了?”
大毛说,戏里的书生见了丫鬟都是这模样。我这会儿,就是他的救命王菩萨。“还说二春呢,二春可哭死啦。”我道,“连我都陪着她病了一场,你说,你是不是要好好对她?”
阿牛两眼通红:“四小姐,您就别作弄我了。我听说二春……二春被关了起来,还有孩子……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我说道,“还是个男孩呢!二春现在可惨啦,吃也不吃,睡也不睡。她就要我来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阿牛瞪着我,好像他不是用耳朵听,而用眼睛,还想用鼻子,用嘴,连一个字也不容错过。
我不敢卖关子了,说:“她问,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不要她。”
“我?我怎么会——”阿牛一捶破墙,土屑纷纷朝下落,跟着眼泪也淌了下来“是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呀!”
得!她说她对不起你,你说你对不起她。两人一起哭起来,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完?
我可比他们懂事得多,一跺脚:“大男人,丢不丢人呀?二春是我家的丫鬟,现在我就来问你,你愿不愿意和她私奔?”
阿牛一愣:“四小姐,您这是?”
“别罗嗦!”我很威严,“你就只告诉我,你到底愿不愿意。我……我可以给你们——做主!”
“扑通”,阿牛给我跪下了,“四小姐,您的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马都没法报答!”
我又不缺牛马。我只缺人陪我玩儿。然而他这样说,使我万分得意,学着秦三姐扶王七娘男人的那个架势把他拽起来,三下五除二,抹下了腕上的金镯子:“这给你们做盘缠,你带二春走得远远的,上京城去,等你们发了财,再接我去玩,晓得不?”
阿牛想是被黄金的光芒刺傻了眼,我的鸿图大计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捧着金镯子两手直打颤儿,腿脚也跟着颤,又跪下了,咚咚咚地乱磕头:“四小姐……四小姐,我……”
“你什么呀你!”我跺着脚,并担心地回头张一眼后门,看看张妈或瑞嫂是不是追来了。还好没有。“呶,我跟你讲——”转动我聪明的脑瓜子,“你现在就回家去收拾好东西,我把后门带上,但是不上闩,天一黑你就来,趁着大家吃饭,把二春带走——明白了没?”
阿牛拼命地点头,还鞠躬:“明白了,四小姐,谢谢……谢谢……”
我可没工夫听他罗嗦——像“私奔”这样的大事,前后不晓得还有多少需要我张罗,便挥挥手打发了他,一溜烟儿跑回了院里,摆弄好了门闩,又到柴房把计划原原本本和二春说了一通。
她直在里面摇头:“四小姐,你别瞎闹了……别瞎闹了。有他这话,我就可以闭眼了。”
我很想劝她两句,不过自己心里打着鼓儿,生怕多留一会儿就要被发觉,又一想:你现在是不信我,等天黑阿牛来接了你,你可要要给我“做牛做马”了呢!于是我也就不和她多说了,东张西望地上厨房去——要偷些馒头预备二春路上吃。
可是才一进门,就看到了张妈,筷子“哐啷哐啷”正打鸡蛋。出乎意料之外,我一下子呆住了。
张妈看看我:“四小姐,你又来偷什么东西吃?”
“我……我……我……”做贼心虚,我眼珠子滴溜滴溜转,“张妈你没去看热闹呀?”
“看什么热闹?”张妈筷子不停,“哦,你说那个城里女人?我张了一眼,净睁着眼睛说瞎话呢,自己的弟媳妇儿没看好,孩子掉了,身子毁了,怎么怪到老爷头上来?她还怪有理地闹腾,回头就找人来把她拿到衙门去好好吃点苦头。”
我望着那飞溅的鸡蛋黄:“什么孩子掉了?身子毁了?什么意思?”
张妈一愕:“去,去,去。什么不该你问,你就问什么!她那是说瞎话呢!你要饿了,就乖乖呆着,我就煎馒头给你吃——诶,是不是有人叫门?”
她年纪虽大,耳朵却灵光。我仔细一听,果然前门又有人敲门。声音是很大的,才能穿越庭院房屋传来,但是又很有礼貌的模样,像个老学究——像是老鼠脸的刘大夫。
张妈搁下了活,手在围裙上擦着:“这个瑞嫂,听到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的,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二春又……唉,前前后后的事,怎么都落到我这把老骨头身上?”
她去开门了,我跟在她的后面。果然,来的人就是刘大夫。
他的小眼睛贼亮贼亮,笑眯眯问我道:“四姑娘好啊,令尊呢?”
张妈替我回答:“老爷有客,刘老爷可到的不巧了。”
“是么?”刘大夫自己钻进了院子来,还笑着,看到他那模样,我就恨不得变成一只猫。就是他害了二春。真不明白阿牛怎么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那么我就在书房等等他吧。”刘大夫老大不客气地自个儿朝里走。张妈皱了皱眉头想阻拦,他却接着道:“您是张妈,我知道您的手艺好,上次做的点心可真可口,京里的厨子都不及你!”
这一句话,好像从嗓子眼儿里伸出手来胳肢人,一下把张妈给逗乐了:“老爷您说的哪里话呢……”两手都不知要往哪里放才好,欢天喜地地引路到书房,又张罗茶点去了。
我仍旧跟着。晓得这老鼠脸没安好心——他怎么可能是来见我爹的,一定是等不急要找二春。我才不叫他得逞!
就把守在书房的门口。
刘大夫有一本没一本地翻看着我爹的书。又从书后面把眼张望着窗户外面——打量他就知道是想看到二春呢。我心里重重地“哼”一声,白眼翻翻。
刘大夫却仍然笑着,且突然开口道:“四姑娘读书识字么?”
“没。”我鼻孔朝天。
“为什么没读书呢?”
“我爹说,女孩子读书没用。”
刘大夫呵呵笑,捻着胡须:“非也,非也。女子读书,宜室宜家,人谓‘红袖添香夜读书’,教女子读书,实在在闺阁一个乐事……呵呵,不过四姑娘还小,将来自然有你的夫君教你。我今后就会好好教二春的。”
呸!你臭美!我恨恨地想。虽然我的确觉得读书是件挺好玩的事。
刘大夫会错了意,道:“你不要不信我说,将来你就会知道,这乐趣可大着哩——比方说,院子里那花,你晓得叫什么名字么?”
“叫蓇蓉。”有什么了不起!
“蓇蓉两个字怎么写?”
“草头底下一是骨,芙蓉的蓉。”我记“不该记的事情”,头脑特别灵光。
“蓇蓉的药性如何,又在何处记载?”
这可难倒了我,嘟着嘴。
刘大夫笑得两撇眉毛朝下挂着,扬了扬手里的书:“看,这你就不晓得了吧——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这书上可都写着呢!你要是能晓得了这些典故,你家是医理世家,来了客人,令尊可带你出来向大家表现表现,面上多么光彩!”
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懒得搭理他。
他也渐渐觉得无趣了,再不来找我说话。
张妈这时正好端上点心来,连同给我做的煎馒头。我搬正小板凳左在门槛儿边,像个门神似的拦着道儿。她叨咕我,我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