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又一阵吵闹,是那外乡女人从花厅出来了,一行走还一行怒骂不止:“庸医”“草菅人命”“祖宗无德”“绝子绝孙”,老远都看得到她的吐沫星子。
瑞嫂负责轰她,威胁道:“我家姑爷可是县太爷,你再吵吵,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外乡女人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官司打到阎王爷那里我都不怕。你们医死了人,害了我弟弟全家,我非得叫你们全家来偿命不可。”
说得这么凶狠,吓得我打了个冷战,手里的馒头也掉到了地上,才弯腰去捡,不料被刘大夫觑着了空档,夺门而出:“杜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爹的脸铁青:“这疯婆子来敲诈勒索的……”
“你胡说八道!”外乡女人打断他。大概她也听出刘大夫操京城口音,以为是个大官儿,就朝那老鼠脸央告道:“我弟媳妇儿叫这庸医害了……我弟弟全家叫他害了……老爷替我做主!”
这是我不明白的那一段,什么“孩子掉了”“身子毁了”的。我走到了跟前,想要听个分明。然而瑞嫂死拖活拽,张妈也来帮手,终于将外乡女人丢出门外去了。大门“轰隆”的关上,只剩小小的老鼠眼还望着我爹。
我爹清了清嗓子:“啊,刘兄,抱歉抱歉……”作势请他回书房,压低了声音讲道:“来找我要神方,我不肯给,结果来勒索,就是这样。刘兄不用理会她。”
神方?我想从秦三姐的脸上寻找答案。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眉头拧起了疙瘩。
在我的记忆里,简直再找不出哪一天比这天更热闹的了。
我爹和刘大夫前脚才进了书房,我和秦三姐还不及走回二门里,就看到大毛在院里探头探脑。秦三姐一眼瞧见他了,急忙拦住:“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毛估摸是在我家的宅院里转了向了:“我来找太太您的……我和我娘……”
秦三姐赶紧左右看了一下——张妈和瑞嫂都不在。她问大毛:“你娘?怎么拣了这时候?你们怎么进来的?”
哪还用他回答?是我给阿牛留的门呀!
大家一同走到了后面,见王七娘靠在门口,眼睛肿得像桃子,见到了秦三姐即号啕起来:“杜太太,是我对不起您呀……”
秦三姐赶忙上前又是拽胳膊又是捂嘴:“说哪里话,这同你没关系。你小声一点吧,叫老爷知道了更麻烦,况且你大姑还没走远呢。”
王七娘愕了愕,把拳头塞进了嘴里,狠狠地咬着——原来她方才并没有流出眼泪来,只在干嚎,这会儿一抽一抽地打嗝儿。我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真担心她会把拳头吞下去。
秦三姐连扶带拽地拉她到后门外,低声地问道:“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呢?现在的确有些麻烦……”
王七娘的身子抽动个不停,嘴里有拳头,声音嗡嗡的,含糊不清。我听不明白她说什么。于是就瞪着大毛。
大毛搔着脑袋:“是我姑姑,她听说小弟弟没了,和爹娘叽咕了好几宿,今天早上突然在家里发疯似的大骂你爹,说要拉你爹去见官。”
发疯。我也觉得这是唯一的解释,不过,王七娘着里忙慌地跑来哭啥呢?
“多半是怕你家把我姑姑告到县老爷那里去吧。”大毛道,“我爹和我娘都急得快死了。喂,你可千万不要告她呀。“
今天把我当大人,认为我能使得上劲儿的人也特别多。我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先点头说:“那当然。”接着,迫不及待把大毛带到一边,告诉他我的“私奔计划”。
他听得直点头:“真和戏里一样好了。到时候阿牛和二春成了有钱人,你可别忘了告诉他们这点子也有我一半的功劳,好赖要给我捎把真的关公刀来。”
这还不容易?我叫他放心,只要二春逃到京城,一报平安,便叫她买把大刀来。大毛好不开心,又同我详细交代了这把刀应该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千万不要买错了。我抱怨:“这么麻烦,你自己和阿牛说去好了。”
大毛道:“也对。你说他天黑来,那我就天黑前上他家去,一定……”
正说着,秦三姐来招呼他了:“大毛,快跟你娘回家去。”自己在那边又拍了拍王七娘:“别愁坏了身子,老爷这边有我顶着。只是,这事闹出来一定你们吃亏,你可要想法拦着你大姑。”
王七娘还在打嗝儿,整个身子一伸一缩,看起来好像是点头答应似的,拉着大毛的手走了。我想站着望望他们,因为以前我和秦三姐离开他们家的时候他们总望咱们,秦三姐说,那叫“礼貌”,小孩子家要懂礼貌,可是今天她却一点儿也不礼貌了,像屁股着了火一样,拉着我就回到门里,叮嘱说:“不要和爹乱讲。”接着,牢牢地闩上了门。
这下我可慌了神:阿牛要怎么进来呢?
想找借口留在后门口玩耍,不料瑞嫂又转了出来,道:“太太,老爷叫您开箱子挑两块料子给二春做衣裳——四小姐,你又上哪里踩了一脚泥?小孩子脚着凉了,又要生病啦!”说着,从秦三姐手中接过我,不容分说把我带回了房里。
我可真是愁死了,一个劲儿和她别扭:“你就让我去玩玩嘛,去玩玩嘛,我给个银锞子你。”
瑞嫂板着脸:“四小姐,你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我瑞嫂在你杜家这么多年,难道是那种贪财的人么?我可是为了你好……”絮絮叨叨,外面毛毛雨的雨点儿也没有她的话多。
这法子行不通,我只好闭嘴,假装学绣花,心里寻思着别的出路。这还真把瑞嫂骗过了,笑嘻嘻道:“这样才是个好好儿的小姐模样——咦,你的镯子到哪里去了?”
“藏……藏起来了呗!”我撒谎。
她没再问了。
天渐渐黑下来,我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扒。爹把刘大夫送走,说,家里才被“疯婆子”闹过,乌烟瘴气,就不留他吃饭了,望他原谅。刘大夫嘿嘿干笑:“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一家人啦,不说两家话。”
然后就吃晚饭,倒不见提“疯婆子”的事。爹从头至尾青着脸,只问过一句:“谁把《山海经》拿出来的?老五,你正经书不读,读那些干什么?”
五弟摇头否认,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可怜。
我说:“不是他拿的——书房桌子上的书都是刘大夫拿的。”
爹“恩”一声,没下文。
没多时就都吃完了,张妈瑞嫂收拾东西洗碗,爹让秦三姐泡壶茶给他,又叫上书房去,“商量事”。我终于瞅着大好时机,一溜烟儿跑到后门口。
所喜阿牛还没有到。我虚掩着门,四下里转来转去地等。看到墙跟儿靠着柄柴刀,想:不知阿牛带不带刀来,这一把说不定就砍开柴房的锁!反正有时间,先拿去放在柴房门口也不错。
于是又回到院里来,悄悄唤了二春两声。她回答的有气无力,说:“四小姐,您就让我消消停停的死吧。”
我道:“瞎说,你才不会死呢。阿牛就来带你私奔。”
二春不答,在柴房里干笑两声,又好像是在哭。我便把柴刀悄悄放在门边,再回去后门口等阿牛。
这样一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身上的衣服都被夜里的湿气浸透了,眼皮也开始打架,才朦胧看到田埂上有条小影子飞快地跑了过来——看身材不是阿牛呀!果然,过了跟前,是大毛。
我说:“你来干嘛?”
他说:“要命了!要命了!我才跑去阿牛家,就见到许多官差闯了来,和阿牛撞上了,就问他干嘛慌慌张张的。阿牛答不出来,官差就夺了他的包袱来看,说:‘这不是我家太太的镯子么!还是我老婆拿出去打的呢!’”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他家太太呀?那镯子是我的——”
大毛喘着气:“可是官差说是他家太太的呀。他们把阿牛拿下啦!”
我瞪着眼睛,张着嘴,气得想要跺脚:怎么胡乱拿人呢?镯子分明是秦三姐给我的!这个可恶的官差,我就叫大姐夫抓——大姐夫!哎呀!突然想明白了:“他家太太”原是我大姐呀!怎么这么背运,出门撞上这么个人呢?
大毛推推我:“现在怎么办?”
我哪有主意?我可没看过那么多戏!又不好去问大人,除非——可以问二春。她要知道阿牛被拉了,不定急成什么样,说不准能想出办法来。就对大毛道:“你跟我来帮手!”
我们俩在黑洞洞、阴凉凉的夜里走,摸到柴房的门口,我就让大毛拿柴刀来锯门锁。要快,但不可弄出太大的响动,大毛小心翼翼,出了一头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