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在里面问:“是四小姐么?你捣腾什么?”
我说:“二春,你别急。我救你出去,然后你去救阿牛。”
二春一下扑到门板上:“阿牛?阿牛怎么了?”
三句两句可说不清楚。我道:“你出来就晓得了。”又催大毛快点儿。
大毛说:“你不如也拿把刀来帮我吧。”
我想,也对,连忙站起来往厨房跑。可是,还没走几步呢,冷不防就被拽住了后领,听瑞嫂的声音道:“四小姐,你跟我来。”
“干嘛!干嘛!”我挣扎着,“我不跟你去!”
可是边上又有另外一个人拉住了我,胳膊上的肉松松垮垮的,但很有力气——这是张妈,家里杀鸡杀鸭子都是她动手,可利索着!我被她牢牢夹在胳肢窝,动弹不得。
瑞嫂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把吓愣了的大毛拉住:“好你个小蟊贼,哎哟,拿着刀的,小强盗!刀给我!”
大毛傻愣愣,乖乖把刀交了出来,瑞嫂就拖着他,让张妈带了我一齐上前面去。二春在柴房里哑声哭着:“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我们被带到前厅,亮堂堂,照得我眼花——并不是灯,原来有好多官差,都拿着刀。他们押着四个人,一个是阿牛,另外还有王七娘,她男人,和那早上来的“疯婆子”。大毛叫:“爹,娘,姑姑!”
我才要开口说什么,却被瑞嫂抢了先:“老爷,果然我料得没错。这一家人都没安好心。大人被抓到了,这小孩子乘机跑了来,看,拿着把柴刀想绑架四小姐呢!”
我爹铁青着脸。
我想,瑞嫂怎么能撒谎呢?怎么能冤枉大毛呢?
大毛也显得很生气:“你干嘛抓我爹娘?”
那些官差们可不理会他,把个包袱恭恭敬敬递给我爹:“杜老爷,您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府上的东西。”
我爹沉声说“谢谢”,接过了撂在旁边的茶几上看。我偷瞄一眼,那对金镯子正放在茶几上哩!而包袱里却没有什么,半掉铜钱,还有两块黑乎乎的大饼。
官差道:“我们县老爷一听到杜老爷传的讯就着小的们来拿人啦,血口喷人,毁您声誉的,谁能容他?而抓到这个偷东西的小贼却是个意外,全因小人的婆娘是令千金身边的使唤,这镯子就是她陪着令千金上街打的,知道是送给杜太太,可花足了十二分的心思。这臭小子竟然胆大包天……”
“你胡说八道!”我叫了起来,“阿牛才没有偷!那镯子——”
瑞嫂把我搂到怀里:“老爷您看,四小姐都叫吓得说胡话了,我先带了她上后面去吧。”
“我没说胡话!”我尖声嚷嚷。可爹怎么就不信我呢?站在旁边的秦三姐竟然也不帮我说话,眼睁睁看着瑞嫂把拳打脚踢的我抱起来,走出了大厅。
我说,瑞嫂,你说假话,你是坏蛋。你放我下来,我讨厌你,我要叫爹撵你出去。我真叫爹撵你出去啦——
瑞嫂全不吃我这一套,干脆把我的嘴捂上了,抱回到房里才再准我出声。
她说,四小姐,你玩的那点鬼把戏还能瞒过我么?我早见你这两天鬼鬼祟祟的,就猜到你要惹事,你这要害了二春,害了阿牛,害了少爷们的前程,害了老爷太太……
我气鼓鼓的:“我谁也没害,戏里都这么唱的。二春和阿牛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瑞嫂说,戏哪儿能信呢?讲了一通我不明白的道理,我堵着耳朵不听。
她叹口气:“你人小,还不明白。可是王七娘那一家是什么人?他们为了自己逍遥,有孩子也不愿养,头先来求老爷帮他们把小孩摘掉——阿弥陀佛,这话是不该跟小姐你说的,但是不讲明白了,又怕你上了别人的当——老爷怎么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当然不答应了,结果他们就自己动手把那没出世的孩子弄死了,也是有报应,据说王七娘的身子坏了,以后都不能再生孩子了。这对狼心狗肺的男女居然就伙同大姑子一起诬赖老爷——小姐你看,这样的人家,你怎么能和他们混在一起?你老实说,是不是他们撺掇你偷镯子给阿牛的?阿牛和他们家好像还沾点儿亲呢,小姐你被人骗了呀!”
我一头雾水,只揪住她话里的一点发问:“什么孩子摘掉了?那二春的孩子呢?是不是也叫你们给杀了?”
瑞嫂一愣:“二春的那个是野种——不,二春没有孩子,小姐你又哪里听来的野话?是王七娘家里人骗你的吧?也奇怪,你怎么会和他们熟识?哎呀呀,现在的坏人,真是了不得!”
“他们才不是坏人!”我学爹拍桌子,“要是坏人,秦三姐就不帮他们了……”
“太太?”瑞嫂吃惊。
我发觉说走了嘴,鼓着腮帮子不作声。
瑞嫂也不强问我,只道:“你乖乖在这里呆着,我打水来给你洗脸睡觉。老爷正烦着,你不要自己找打找骂。”说完,就出去了。
我想跟在她后面溜走,可是一来真的怕被爹打,二来也不晓得自己跑出去还能帮到二春什么忙,走到门前就呆呆地停住了脚步。
风带着潮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好像有又腥又臭的味道,我想起了大毛那个藏着小弟弟的罐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是被逼上了床的,怎么也睡不着,可以听见老鼠在黑暗里咬东西,咯吱咯吱,我就在盯着屋顶,心里害怕这些畜生会咬断房梁。远远的,大约还有二春的哭声。
这样胡思乱想,担惊受怕,都是费神的工夫,到天快亮时,我终于架不住了,迷糊过去。可没多久,瑞嫂便唤我起床:“小孩子不做兴睡懒觉,小心睡出毛病来!”
我眼睛红通通的,任她摆布上外面去吃早点。到桌边坐下时却吓了一跳——捧着稀饭锅的人可不是二春么!她穿着蓝底黄花的衫裤,头发光溜溜地抿到耳朵后面,结起一根油松大辫,脸上好像还搽了香粉,看起来又白又润,仿佛刚出笼的馒头。
睡虫全被惊跑了:“二……二春,你……”
二春不和我说话,好像聋了似的。桌上其他的人也不说话——二姐、三姐素来就文静,五弟总怕多嘴被爹打,只不过,今天连秦三姐也闭着嘴,我瞧她脸色青白,只一晚上的工夫,额头上竟然添了皱纹。
我也只好不出声,乖乖地吃东西。这时候所有的规矩都记得清楚:等大人夹过了菜我才动手,喝豆浆不能发出声音……于是,一顿饭,连爹也不说话,因为平时他饭桌上的大部分话都是在训斥我。
末了,二春和瑞嫂收拾碗筷回厨房,漏了一只小菜碟子。秦三姐就手拿起来,爹道:“你放着吧,这些都是下人的事。”
秦三姐应“是”,动作木木的。
爹站起身来:“你不要老放在心上。我也没怪你。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秦三姐又应“是”。
爹出门去,接着道:“善心是好的,不过以后还是别掺和这些事了,惹来多少麻烦?那些穷鬼,是没有良心的,你帮他们,他们还想吸干你的血。”
秦三姐第三次应“是”。我大约猜出来这是在讲王七娘一家,估摸我说漏了嘴,瑞嫂就跑去向爹告密了。全家就属她最坏!王七娘一家现在怎么样了呢?阿牛怎么样了呢?二春——她怎么被放了呢?
满肚子都是疑问。我见秦三姐最终还是拿着小菜碟子往厨房去,就跟着。到拐角处,她和二春险些撞个满怀。
二春傻愣愣地说,太太对不起。
秦三姐一把抱住她:“二春,我帮不了你才是!”说着,哭了起来。
二春也哭了——她先前像是个木偶,这会儿才有些人模样。“太太,不是您的错。您帮我,四小姐也帮我。是我的命不好,我自己的命不好,我不能再连累了阿牛……老爷今肯放他,我还有什么不能做呢?”
秦三姐揉着二春的胳膊:“二春,好姑娘,好妹妹……可是你这将来……唉,你……你……你忘记了他也好,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好好儿地嫁了吧。做了奶奶,养个孩子,算是熬出头了——都忘了吧。”
我听不懂,然而二春却突然冷笑了一声,好像腊月里一只巨大的冰凌子从屋檐砸到了地上:“忘?我忘不了。我死也忘不了。那王八蛋也别得意,我非叫他绝子绝孙!”
仿佛天崩地裂,蹦出一个妖精,口念咒语说声“定”,秦三姐、我,以及外面的花花草草,甚至蒙蒙的小雨都停住不动,只剩二春在咧着嘴笑。我见过,猫笑起来就是这样阴阴的。要吃耗子。要一口一口吃掉天杀的刘大夫。
“绝子绝孙。”她又说。
秦三姐捂她的嘴:“千万不要说胡话,这事……”
二春又是两声冷笑,挣开秦三姐的手,朝她自己的路上走了。
妖精的法术消失,我又听见沙沙的落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