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正值晚高峰，老城区的主干道上车水马龙。
韩陆把车停在路边，有些犹豫地走进了步行街口的那间高级西餐厅，据说这家店曾经上过本地电视台的美食推荐栏目，单点一份牛排就得好几百。
花费这么多钱竟然舍弃了餐厅高大上的服务，这位客人大概是脑子进水了。
啧。
等待取餐的空档，他冲到洗手台前打开了龙头，接二连三地往脸上泼了几捧凉水才把满腔怒火压了下去，然后盯着镜子愣了半天。
从学校出来之后，韩陆感觉自己彻底沦为了无脑愤青，商家出餐太慢他就忍不住要发飙，看见霸占非机动车道的行人他就恨不得开骂。
而这些负面情绪全都源自于该死的秦海。
本来只想踏踏实实地熬过大学四年，结果平淡的生活却被这人搅得一团糟，或许是他俩八字犯克，每次稍微走近点儿就闹得鸡飞狗跳。
天已经擦黑，但刺耳的蝉鸣依旧没有消停的意思，晚风卷着水泥地面腾起的热浪四处飞舞，扑在身上就像三伏天裹了床厚实的棉被。
韩陆把打包好的牛排放进送餐箱，一脸烦躁地跨上了电动车。
旁边店铺的招牌亮了起来，整齐排列着的霓虹灯管像极了那把钢尺的刻度，他的呼吸顿时凝滞了半秒，握紧油门的手跟着抖了一下。
车子顿时蹿了出去，前方是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导航提示右转的时候他仿佛没听到似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柏油路的白色条纹上。
刻度……
街对面的信号灯突然转成了红色，韩陆猛地反应过来，轮子和刹车擦出一声尖啸后重重地撞在了右边车道刚起步的那台越野车上。
砰！乒！咔嚓！
伴随着剧烈的碰撞，电动车倒在了马路牙子旁边，首先着地的后视镜应声飞了出去，韩陆灵活地跳上了人行道，借着惯性侧翻了半米。
万幸的是身体的各个零部件都还在，只有手肘蹭破了一点皮。
爬起来的同时他往停车线那边看了眼，脑子里瞬间像是被投放了一枚沙皇炸弹，额头上迅速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打着双闪的是辆银色的奔驰G500，保险杠的右侧被撞凹了一块，漆面也有大片明显的划痕，关键是这起事故是他的全责。
韩陆之前在某个视频里看到过这款车的售价，估计维修费就得好几千，以他目前的经济状况，就算把他卖了也赔不起。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去，电动车撞豪车，牛逼。”
“有好戏看了，那个送外卖的起码得白干两个月。”
“自找的，这些人平时就喜欢横冲直撞，跟赶着去投胎一样，这下惹麻烦了吧。”
周围迅速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每一个都如同正义的使者，满嘴指责和嘲讽，然而这些人里绝大多数却无法容忍自己的外卖延迟送达。
一个年轻男人推开车门车里走了出来，绕过车头检查了一下受损情况，然后拧着眉看了眼他身上的制服，似乎在判断他的赔偿能力。
韩陆无奈地叹了口气。
如你所见，我没钱。
“大家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男人对着人群挥了挥手，走到他跟前关切地问了句，“你伤到哪了，要不要去医院？”
观众顿时大呼没劲，纷纷退出了围观的队伍。
“不用，我没事，”韩陆摇了摇头，“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刚才走神了，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修车费我分期还给你行吗？”
这人长了一张正太脸，看着像个大学生，不过穿着打扮却非常考究，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儿，应该不至于狮子大张口跟他讹钱。
“你等会儿，”男人转身上了车，降下车窗朝他喊了一声，“我先把车停好。”
韩陆赶紧扶起了电动车，又在排水沟旁边找到了碎裂的后视镜，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他把车开进了旁边那栋大厦的停车场。
逃跑是不可能的，这个十字路口到处都是摄像头，交警分分钟就能调出精彩回放。
“你还是学生吧，”几分钟后，男人从商场的正门走了出来，“我刚才打电话问了一下4S店，更换原厂保险杠大概需要八千左右。”
“八，八，八……”韩陆吓得嘴都瓢了，根本不敢再往下接话。
“换个称呼，我长得有那么老吗，”男人笑着调侃了两句，“你打算分几期偿还？”
韩陆低头盯着坐凳上的半截后视镜没吭声，别说是八千，就算是八百块他都觉得肉疼，如果省吃俭用的话也得存个小半年吧。
“可以赊账吗，”他的声音很低，感觉被风一吹就能散了，“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前面的巷子里有家修理店，”男人没有正面回答，“你先把车送过去维修吧。”
韩陆本来想说不用，但这人没等他开口就转身朝巷子口走了过去，韩陆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同时在心里把秦海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这件修理店十分简陋，不过老板人还挺实诚。
里里外外检查了一圈，他从库房里拿了一对新的后视镜：“车子就掉了点漆，没什么大问题，配件加手工费收你20块。”
“行，那就换吧。”韩陆说，瞄到后座上的送餐箱时他才想起订单还没送。
他赶紧取出餐盒，拎在手上仔细查看了几遍，还好没有变形和漏液，配送地址离这儿倒是不远，但跑过去肯定是来不及了。
“怎么，客人还在等吗？”男人叼着烟站在店门口问了句。
“嗯，”韩陆点了点头，“我能先把这单外卖送完再过来吗，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把身份证押在你这。”
“把钱付了，”男人说，“地址在哪，我送你过去。”
韩陆瞪大眼睛看着他，愣在原地半天也没动，要是赔得起修车款，谁还在乎这点微薄的跑腿费，简直是强人所难嘛。
“我说的是你自己修车的钱。”男人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墙上的二维码。
韩陆“哦”了一声，立马向老板支付了20块。
他俩搭乘扶梯下到了负二楼的停车场，走到车门边，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加个微信吧，等你存够了钱再一次性转给我。”
名片做得非常精致，正面是白底黑字和深蓝色的几何图形，背面是蓝底加烫金花纹。
韩陆扫了眼那人的名字，严谨。
左上角的公司标志感觉挺眼熟的，好像在哪见过。
看到拼在一起的英文字母时，他猛地反应过来，这是本地最高端的购物广场D&L中心Mall的LOGO，准确的说，他俩这会儿就在这家商场的地下车库里。
“D&L品牌事业部总监……”韩陆念完他的职称后就没声了。
这个牌子在他老家开设了奥特莱斯店，而且还开在县城唯一的百货商场内，虽然卖的都是打折货，但价格也不是普通工薪阶层能消费得起的。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居然是知名企业的总监。
“我今天是过来巡店的，”严谨发动了车子，“没想到刚出停车场就被你撞了，还好当时车速不快，下次别这么冒失了，钱是赚不完的，犯不着玩儿命。”
韩陆叹了口气，望着车窗外灯火阑珊的街景忍不住有些感慨。
果然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八千块对于名企高管而言或许只是几顿饭的开销，哪怕弄丢了也不见得有多心疼，但这些钱却足够他和弟弟过上两个月了。
“你好像不太认同我的话，”严谨看了他一眼，“其实去年以前，我每天考虑的也是怎么填饱肚子，月底够不够钱交房租，干得最长的工作也没超过半年。”
“不可能，”韩陆也转过头看着他，“你在编故事吧。”
“千真万确，绝无虚假，”严谨目视前方笑了笑，“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戏剧性，甚至因为一个人就能改变你一生的命运。”
能不能改变命运韩陆不敢断言，但可以确定的是因为秦海，他背上了八千块的债务。
混账东西！
“也可能碰到一个人从此霉运连连。”他忍不住顺口接了句。
“你戾气好重啊，”严谨被他逗乐了，“不过我感觉得出来，你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是因为你说的那个人吗？”
“差不多吧，”韩陆说，“只要跟他扯上关系就没好事。”
“男的还是女的，”严谨问，“你的追求者吗？”
“不是……”韩陆呛得咳嗽了两声，“就是一普通同学，整天阴魂不散的。”
“你的语气不像是在说某个同学，感觉就跟小情侣闹别扭似的，”严谨说，“虽然我不清楚你俩有什么矛盾，但是能影响你情绪的一定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
“没这回事，”韩陆连忙摆了摆手，“我现在看到他就烦。”
“这不是正好说明你很关注他吗，”严谨把车开进了右边的岔路，“你们班那么多同学，性格恶劣的估计也不少吧，你看到那些人的时候会这么烦吗？”
真要论起惹人讨厌的程度，飞扬跋扈的宋晓宇似乎更胜一筹，但他的嘲讽韩陆基本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就没往心里去。
不对！
他感觉自己被洗脑了。
严谨没有再说话，伸手打开了车载音响。
喇叭里飘出了舒缓的音乐，韩陆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脑海中竟然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秦海参加海选的视频片段。
车子停在了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门口。
“我还有事，就不送你回修理店了，虽然我理解你的生活不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将心比心，”严谨说，“有些事别太在意，顺其自然吧。”
“谢谢，”韩陆掏出身份证拍好照片发了过去，“我会尽快想办法把钱还给你的。”
他还是头一次坐着大奔送外卖，幸好这笔订单没有超时，回到修理店取了车，他拿出手机点开了严谨的朋友圈。
这人是个标准的工作狂，大部分内容都和他的职业息息相关。
不过两个月前严谨发了几组旅行的照片，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海岸线，取景框里有乘风起航的帆船，奇形怪状的贝壳，浅金色的沙滩。
唯独有一张特写与众不同。
照片的背景是泛着白花的海浪，阳光下，两只手十指紧扣。
韩陆看得出来，那分明是两个男人的手。
难道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