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山的天阴着,像是要下雨。
白奕赶到现场的时候,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他将共享单车停在路边,挤开人群一个矮身钻了进去。
“站住!不得妨碍公务!”立即有人大喝,被另一个人拦下。
白奕没有理会,他的工作不负责解释的部分。
他径直走进楼道,四周相当狭窄,这栋烂尾楼布局很不合理。
太压抑了!
这种环境,如果一个想不通的人走进来,那他厌世的想法只会愈加强烈。
一连上到28楼,白奕停下来深吸口气,推开顶层虚掩的大门。
祝警官看过来,对他招了招手,旁边有个生面孔,白奕听见他语带怀疑。
“这就是你说的谈判专家?”
那人皱着眉头摸向裤兜里的烟,顾虑了一下没有点火,“能行吗?”
祝警官从他手里夺过烟点燃吸一口,看向不远处随时待命的医务人员,做了个准备的手势。
所有人注意力集中到围栏处坐着的人身上——一个想不开准备往下跳的小年轻。
白奕靠近,在青年抗拒的目光中走到约莫三米的位置停下来。
“你有什么遗愿吗?”
青年的眸子死水一般,从白奕脚尖挪开,偏头向祝警官示意,“这话他刚才已经问过了。”
“那是对他,现在是对我。或许我能给你更好的回答。”
青年摇头,“不用拖延时间,我不会等到你们充好气垫。”
“好吧。”白奕原地坐了下来,这姿势要瞬间冲上前去救人几乎不可能,“其实我不是很建议你跳楼。”
青年麻木地接过话茬,“内脏会碎成一堆烂肉,眼珠滚出来沾满灰尘,脑浆洒得满地都是比泔水还令人作呕……”
“我是做好思想准备的。”青年看着他表明决心,“至少在死这件事上,我很坚定。”
“有觉悟。”白奕笑了笑,冲他竖起大拇指。青年扯了扯嘴角。
“但我不是要阻止你。事实上,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白奕扶额,看上去像是在极力回忆些什么。
“把那些恶毒的痛苦就此剔除,服安眠药不好么?”
赶在青年开口前,白奕从上衣口袋摸出药瓶,“我带来了。”
青年嘴唇翕动,不待他表明抗拒,白奕立马去掏另一个口袋,“怕我们换药是吧?”
他摸出一把刀,将刀鞘取下,刀柄向着青年推过去,“新买的,费用我自负,你把它往这里插。”
白奕指着自己后颈低头,“我保证,他们救不了你的。”
皮肤上鲜红的记号标注暴露在众人眼里,那个部位插入瞬间就能毙命。
女护士见状有些生气,瞪了祝警官一眼。
祝警官掐灭香烟示意稍安勿躁,同时回应身旁同事的抱怨,“没捣乱,接着看。”
尖锐的刀具撞到护栏转了个圈,青年连看都不看,“我不会下去捡。你也别过来。”
“没打算过去。”白奕应得很干脆,瞥向身后,“祝警官,借个枪?”
这次不等同事开口,祝警官大声回了一句,“滚!”
“不给他用,给我用。你知道的,我这不算杀人。”
“滚犊子!”祝警官额头青筋大跳。
远超意料的发展让青年愣了一愣,他眯起眼判断白奕举动的用意。
几秒钟后,他轻声道了句谢,突然一跃而下。
时间在这一刹那被定格。
白奕瞳孔骤缩,意识如同激闪的电光,瞬息间张开感知的领域,笼罩了方圆十米的范围。
青年下跃的动作被封锁,身体还保持在坠空的动作。
数十米的高空中,地心引力攫取着要收割这条性命。
而在足以媲美光速的意识面前,重力加速度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物理上的一切法则在时间面前通通都得俯首称臣,世界恍若被慢放上亿倍的电影,运动的轨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白奕的感知遍布了这方圆十米的所有空间。
他是空气中的任意粒子,也是无处不在的最小夸克。
他的意识可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形,也可以组合成千千万万个白奕。
现在,其中之一的白奕悬停着站在滞空的青年面前,平静地凝视着他的表情。
人在活着经历磨难的时候,总会觉得死亡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他早些年幻想过无数关于死亡的情景,以为解构了全程,就能坦然接受最坏的结果,豁出这条性命。
但并不是。
白奕的意识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青年的时候,不可自控地停了下来。
这里是二十八楼。
坠落下去,身体几乎四分五裂。
每一处内脏的破口,每一根骨头的断裂,都会实时地,清醒地,纤毫毕现地在意识层面具现。
如果不是命运仅存的哀怜,剥夺了他在过程中后退的机会。
极端剧痛的煎熬里,或许他会无数次终结自己的选择,宁可放弃眼前的救援。
这种哀怜的弊端,就是在接受死亡的浩劫之前,他必须竭尽全力地与本能对抗。
之前经历过的种种死法在肌肉记忆中哭嚎,意识挣扎不已,颤抖得仿佛即将破碎的玻璃容器。
在这场几近于自我毁灭的抗争中,他最终凭借着贯穿十数年的执念,击败了趋利避害的天性,触碰到眼前的青年。
霎时,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两人融为一体。
白奕似乎成为了青年身体里寄居的外来灵魂,共享着五感以及濒死时刻进DNA里的颤栗。
被短暂定格的时间重新在两人意识中流动,破风声响彻耳膜!
地面飞速接近,如同水泥浇筑的巨型石拳,狠狠向他们挥出!
嘭——
轰然声后,尘埃四溅。
无形的力量将时间拨回正轨。
一切存在的痕迹,都只倒映于那双渐渐阖上的深黑瞳孔内。
“医务!”祝警官大喊,两步跑上前。
女护士被喊声惊回神,立马要往楼下跑。
“这边!”
身后却是一声提醒,人在惊慌时思维会宕机,下意识听从一些指令。
护士恍惚地回转过身,急急跑到围栏边上。
好像有哪里不对?!为什么掉下去的人晕倒在了楼上?
但来不及让她细想,身体本能地蹲下,伸手去探颈动脉。
指腹下脉搏重重一跳,女护士也跟着跳起来,尖叫一声。
“安静!”正在检查青年各项体征的医生眼神责备。
女护士捂嘴点点头,又蹲下身小声问,“他,他不是……”
“不是什么?”祝警官平静地看过来,眼神像是山川湖海。
惊慌不定的心稳下来,女护士抱歉地笑笑。
刚才应该是自己眼花了吧?
明明青年在跳楼的前一秒忽地身子后倒晕了过去,是祝警官跑去将人接住,免于后脑勺落地引发伤亡。
她怎么就脑补成对方坠楼而死皮开肉绽?
还真假不分闹出笑话……
女护士呼出口气,刚要起身就看到青年旁边躺着的另一具身体。
“咦?他怎么也晕过去了?”女护士皱眉看着白奕问。
……
白奕醒来的时候是在市医院。
他熟练地脱下病号服,脚还没伸到鞋里,祝警官开门走进来,单手将他拦住。
“医生说你有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你知道我不会有事。”
“就当休息几天。”
祝警官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双眼睛比寻死的青年更沉更黑,如同永夜。
“住院费我这边会给你上报,酬劳刚刚也打到你卡上了。谢了,人没事,保证不会再寻死了。”
“你怎么跟他们解释?”
他们指的是不知情的人。
一个普通人突然晕阙检查出脑震荡,是需要原因的。
“不用解释,人们会按照自己的经验脑补未知。哪怕是听起来很可笑的假设。”
“那你是怎么假设的?”白奕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催眠?”祝警官思考着,“你用高超的技法让所有人‘看到’他坠亡的景象,却因为用脑过度晕了过去。”
“催眠终止后,被催眠的青年并没有马上醒来,而是陷入昏睡。至于其他人因为不是催眠主体,所以可以很轻易从你构建的场景中回到现实……”
白奕打断他的天马行空,“听起来很玄幻。”
祝警官笑了笑,又听见他说:
“但是对我来说,坠楼的感觉是真实的——内脏受到的冲击,骨头因压力而碎裂,我的颅骨现在还隐隐作痛。”
“所有的细胞,神经都在向我宣告那不是梦。并且这样的痛感还将伴随我每一个午夜梦回……”
“你能想象吗?睡着的时候,身体就在不同的死法中挣扎。亲历的一切痛苦,都在深眠时刺激大脑。你觉得它们在提醒我什么?”
白奕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它们在说,如果不逃离这种命运,你终将……万劫不复!”
祝警官没明白这几句话的深意,试探着问,“你不需要安慰和同情,你想要我相信你的说辞?”
“不。我想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白奕从身上摸出一张银行卡,“酬劳我可以不要!而且一条人命就给四位数,你不觉得太轻了么?我想要更重一点的。”
这是个聪明人。
祝警官有些尴尬地心想。
主要要钱的话,警方确实也拿不出太多来……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小子,那是一个案发现场。
当时房间内一片狼藉,有人死了,有人活着。白奕被当做嫌疑人带回警局,醒来后没有惊疑,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事情真相,我要找你们的话事人。”
然后他用了三次命案洗清自己的嫌疑。第一次是炸弹引爆,第二次是有人坠河,第三次就是今天寻死的青年!
无一例外,全部无伤。
祝警官也终于相信,八竿子打不着的白奕突然出现在凶杀现场,是为了救人,而不是受雇的隐秘杀手。
条件是早就答应好的,但现在看来,眼前的人似乎早做好了不要钱的准备。
“你说。”祝警官插着裤兜,按下里头的录音笔开关。
白奕没有在意这点小动作。
“我需要你们帮我找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