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且空白的一天，浪费时间的一天。
叶知行是被门铃声吵回神的，那时候他正坐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对着窗外小院里的一颗苹果树发呆，成熟的果实沉甸甸的挂满枝头，在晨曦的金雾和清冷的微风里摇摇欲坠，他正看的出神，然后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他没有起身，沉默的坐着，心里想着大约是过路的无聊学生玩的恶作剧，直到门铃锲而不舍的响完第三次，他才确定真的有人在摁他家门铃——有人来找他。
他起身，打开门，看到齐光站在门外，他愣了一下，眼神不动声色的绕过他，确定他的身后没有其他人，然后才淡淡问道，“齐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齐光显然对纽约的偏低气温并没有准备，只穿了一身薄卫衣和休闲裤，冷的微微缩着脖子，扬扬嘴角朝他笑了笑，笑意不冷不热，“我都到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嘴上这么征求，身体已经在话音落下之后自动搓着手走了进去，叶知行默了一下，没拦着，关上门，看他在客厅里东看看西摸摸，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躲的那么好找起来确实挺不容易的，但是哥们在纽约还是有几个能办事的熟人的——”
齐光参观了一圈，室内适宜的温度把他哄高兴了，也不客气，像个大爷一样往沙发上一瘫，意味不明的啧啧了两声，“这房子不错啊，户型通透采光好，装修的也挺有品味，看起来你现在过美滋滋啊，比在沪州的时候好多了……”
“……”
叶知行没说话，只是注视着他，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么熟悉，可他总觉得这人今天有一点不一样，言行举止虽然一如往常大大咧咧，说起话来却总是有一股刻意较劲的酸味，齐光坦然的接下他的目光，笑眯眯的问，“你这么看着我，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想让他问什么呢？
纪明庭吗？
叶知行默了默，淡淡道，“水要现烧，水果只有橙子，你吃吗？”
“……”
齐光笑意一僵，抬了抬眉，“吃啊。”
叶知行转身走进厨房，又听到齐光扬声道，“其实我今天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不过我也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算不算一个坏消息，你要不要听？”
“你都跑这一趟了，我还能选择不听吗？”
叶知行从冰箱里拿了几个橙子放到砧板上去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老纪为了救你妹出了车祸，伤得很重，情况不太好，已经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了，每天靠营养液和呼吸机过日子，医生说昏迷这种事情拖得越久越危险，他再不醒过来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说不准就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就算醒过来了，也有很大的几率失明失聪失忆半身不遂，更惨一点可能会变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脑残——”
叶知行闻言手上一抖，锋利的刀刃划破指上皮肉，血珠滴滴答答的滚落下来，可他并没有说话。
齐光走过来，站在厨房门口，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一边补充，“纪家的情况呢你是知道的，万一老纪要是真睡一辈子，也不是养不起他，可毕竟是一个风华正茂的总经理，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废人，也挺可惜的是吧？”
“……”
叶知行拧开水龙头，凉水冲刷过伤口，他的表情仍然无波无澜，既没有因为划伤觉得疼，也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慑到，他淡定的似乎有些淡漠，“我知道了。”
“你、你知道了？然后呢？所以呢？我都这么说了你怎么就这点反应？！”
齐光一下子拧起眉来，态度极其不满，“他命都不要是为了谁？！还不就是为了你！叶知行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太冷血了吧？！”
“不然呢？当场哭给你看吗？”
叶知行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在我亲眼看到纪明庭之前，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他关掉水龙头，伤口又开始流血了，他也没在意，拢起受伤的手指，擦过齐光的肩走出厨房，又淡声道，“等我三分钟，我们回沪州。”
两人上了最快的一班飞机，没有头等舱，只能买经济舱的票，齐光长这么大还没委屈自己坐过经济舱，对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感到崩溃，叶知行倒是比他镇定，不多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偏头看着舷窗外的景致，明亮的光线在他的脸上起起伏伏，他的神态很平和，平和的品不出太多人情味道，如同立于高山山巅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冷塑像，齐光本来对这个人就没什么大感觉，现在一想到纪明庭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医院，越看这张平静的脸就越来气，忍不住讥讽道，“虽然你长得是还不错，但是老纪身边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我真不知道他是看上你哪一点，非得这么死心塌地……”
“我也不知道。”
叶知行不尴尬也不恼怒，连眼珠也没有转一下，又淡淡道，“像我这样的烂人，本来就配不上他的真心。”
“……是吧？”
齐光遗憾的叹了口气，“你有这觉悟，那也挺好的。”
两人一路无话，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赶到病房门口，叶知行停下了脚步，齐光先他一步拧开了门，病房里有人坐着，余琳和几个见过面的熟面孔，大概是朋友组团过来探病，一听到动静，几人齐齐扭过头来望向他，神情微妙且玩味，但绝不和善，齐光示意他，“进来啊。”
即便是目光交接，叶知行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缓步走进病房，病房里很干净，地上摆满探望的果篮和花束，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掺着浅淡的鲜花香味，气味压抑又安宁，纪明庭躺在床上，闭合着眼，纯白的薄被拉到胸口，左手打着石膏，右手竖放在身边，手指上夹着感应夹，他无声又无息，平平躺着，看起来和一床任人铺在床上的被子没什么区别。
余琳不悦道，“叶先生，你来干什么？还嫌老纪不够倒霉是不是？”
叶知行淡声道，“我来看看他。”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余琳突然从座椅上起身，抄起手边纸杯，大步走到他身后，手一扬把整杯水泼到了他的身上，毫不留情的冷声唾骂道，“他为了你折腾成这样了！你开心了吗？满意了吗？装模作样给谁看呢？！假惺惺，真恶心！”
“骂够了吗？”
水是烫的，衬衫濡湿，几滴溅到脖颈和下巴，叶知行没躲，没擦，没生气，只是凝视着床上的人，沉默片刻，又低声道，“骂够了的话麻烦你们先出去，我想和他单独呆一会。”
“你——”
余琳刚想发作，被齐光强行拽着衣袖拽出门，其他几个人也知趣退了出去，齐光又回过头来，耐着心又挺不高兴，“叶知行，别怪我们不客气，这都是你欠他的，好好说说吧，反正他也听不到。”
随即，门被关上，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叶知行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看着躺在床上的纪明庭——他对纪明庭睡着的样子没有印象，因为在他们仅有的几次同床共枕里，纪明庭总是紧紧的抱着他睡，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结实的怀抱和温暖的体温，偶尔还有胡茬刮过发顶和亲昵的蹭，可是现在，他看到了，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的纪先生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平静的毫无生机和情绪，额角还有没有痊愈的伤疤，他知道这道疤，是被他亲手用烟灰缸砸出来的，那天他被吓的急了，下手不知轻重，看这样子伤的不轻，还说不疼不疼，其实肯定是在骗他，都是皮骨肉做的，谁会不疼呢……可是那时候他只顾着自己伤心，只活在自己的失意里，从来没有多问。
他没哭，也没说话，他在来的路上不停的想象病房里的场景，想象纪明庭的模样，齐光说他冷血，他也以为他应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亲眼所见，和想象一般无二，沉重的现实打碎最后的侥幸，就像打碎一面脆弱的镜子，锋利的碎片随着血液侵蚀四肢百骸，他很疼，撕心裂肺的疼，呼吸发颤，几乎窒息，死死的咬住指骨，血的甜腥味很快在口腔里弥散开来，他不想哭，太没用又太低俗，也很可笑，更何况即便他哭了，纪明庭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温柔的揩掉他的眼泪。
可他真的忍不住。
房间里极静，他听得到眼泪下落的声音。
他轻轻握住纪明庭夹着感应夹的手，手是温凉的，修长的手指有一点浮肿，手背扎针扎的青黑一片，这双手曾经揽过他的腰，摩挲过他的头发，动情的时候抚摸过他的身体，可是现在不会了，不会再主动碰他一下……他闭上眼，小心翼翼的用他的手指触碰自己的脸颊——
沾一手湿，如果纪明庭感觉的到的话，会嫌弃他吗？也会和余琳一样觉得他假惺惺吗？
他没敢继续下去，揪了一张纸仔细的帮他擦掉手上的水迹，然后捧进怀里。
他不想放手，他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