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行脱下外套,橙汁打湿了大半衣角,果粒湿湿嗒嗒的黏在衣料上,他走到公共洗手区域,拧开水龙头,用水冲洗橙子味的一角,刚拧了拧,就看到镜子上映出身后女人的脸。
老实说,初见那一面他对余琳的印象并不是那么好,美,却很张扬,好像一支开的佷盛的玫瑰,颜色艳丽嚣张,稍一亲近就容易扎的满手刺,但是今天不大一样——她本来就是做模特的,一身柔和的米色长裙把身材勾的很好,妆又化的淡,原本年轻自然的相貌优势也就更为突出,安静一站,无需开口,活脱脱一个岁月静好的温柔美人。
当然,前提是瞥掉眼睛里那一股子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抱着手臂站着,什么都没说,像是在等,叶知行也没有避讳,从镜子里看了她,淡淡道,“余小姐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我说吗?”
“叶先生——”
余琳顿了一下,怪腔怪调的开口,“我就是不明白,像你这种有能力有家世的人,想要人什么样的没有啊?干嘛非得和老纪搅和在一起?”
“余小姐太高看我了——”
叶知行清清淡淡的笑了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有自己的追求和欲望,既然他出现了,我忠于本心选择他,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余琳皱了皱鼻子扭开头,显然不太服气。
他又转过身来注视着她,神色平淡,仍然是极为礼貌的,“余小姐,其实你不用对我有敌意,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利益矛盾点,没有必要这样……针锋相对。”
“怎么没有矛盾了?”
余琳忍不住扬起声调,刚才的气质瓦解的粉碎,“我和他在一起两年,整整两年!这两年多少狂蜂浪蝶往他身上扑他理都没理一下,凭什么你一来我们就得分手了?喂叶知行,你一个男人,怎么还和女人抢男人?!”
“我没有和你抢的意思——”
叶知行默了一下,也没有生气,平心静气的问,“换个角度说,你们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两年,你觉得现在,他还爱你吗?”
余琳愣了一下,随即又道,“废话,你跟他才多久?我跟他两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忘了就忘了?!”
“那你呢?”
叶知行又问,“你还爱他?”
余琳大声道,“我、我当然爱他!要不然你以为我今晚是为了谁?!”
“是吗?”
叶知行轻轻摇摇头,“现在的人好像都很容易为时间长度所感动。以他的经验和作风,如果他对你还有感觉,是不会傻到今晚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如果你对他还有感觉,出自于爱情想挽回他,那你现在应该趁我不在去和他争分夺秒的打打感情牌,而不是跑到我面前来质问我为什么要抢你的男朋友。”
余琳拧着眉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知行淡淡道,“我的意思是他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而你对他,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但更多的一定是不甘心。至于我,你也说了,我们只有短短几个月,如果他对这两年的感情念念不忘,想和你重归于好,我并没有资格成为你们的阻碍。”
他一顿,又补充道,“所以你也用不着和我生气。”
“呵——”
余琳被他这一套说的一愣一愣的,末了哼了一声,揶揄道,“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还真是能说会道。”
叶知行似乎并不把她的刻薄态度放在心上,只淡声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该回去了。”
他并不想和余琳单独相处的太久,刚从她眼前擦过,又听她道,“叶先生——”
他转身,“还有事?”
余琳挑起画的平整的眉,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你说的很有道理,其实我也知道纪明庭这个人薄情又风流,他已经不喜欢我了,追我的男人一大把,我也没那么死心眼非他不可——”
叶知行对她这幅神情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警惕,却仍是从容的应付,“余小姐能想的明白,当然最好。”
余琳悠悠的叹了口气,继而又道,“我就是替你不值啊,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叶知行没说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的笑意在嗓子眼里转了转,又发问,“你觉得他是真心喜欢你吗?”
“怎么——”
叶知行扭头,神色淡然,“挑拨离间?”
“是挑拨离间,但是也是实话——”
余琳坦然又戏谑的笑了笑,又道,“叶先生,这些年纪明庭处过的伴儿多了去了,虽然你的条件是很不错,但还不至于让他靠机场那一面一见钟情失了智,你知道他为什么费这么大劲来勾搭你吗?”
“……”
叶知行默了,他不知道。
纪明庭现在每天口口声声都是喜欢你爱你,可他的确是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
“看在叶先生今天费了那么多口水开导我的份上,我就和你实话实说好了——”
余琳踩着高跟鞋绕到他面前,难以掩饰的洋洋得意,“因为他和齐光打了一个赌,他要拿下你,赌注是一台阿斯顿马丁,按照现在的情形看,他好像赌赢了。”
“所以?”
叶知行仍然只是注视着她,面上不为所动。
“你不相信?”
余琳又笑了,“我没有骗你的必要,毕竟你是兰妆的老板,我就是个十八线小模特,骗你对我没好处,再说,这是那天在海边聚会的时候齐光自己亲口说的,杜九他们都听到了,现在人就在包厢里,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求证!我只是有句明白话想要告诉纪先生——”
她凑过来,嘴唇贴着叶知行的耳廓,咫尺之间,他能清晰的闻到女人颈侧散发出来的馥郁的香水味道,她吐着气缓缓开口,“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的确不应该有矛盾,因为我们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高兴的时候抱着甜言蜜语哄两句,不高兴的时候说不要了就不要了,聚会的时候带在身边当个高级配饰涨涨面子,哦不——”
她又轻轻笑了一声,“说起来还是叶先生更特别,毕竟他还要为了打赢一个赌……这么挖空心思下套骗你。”
“你——”
叶知行僵了一下,低声道,“你觉得我会相信?”
“信不信随便你,我说了,你不信可以自己问,当然,反正互相消遣嘛,你也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我走了——”
余琳拉开距离,神情显然极为愉悦,踩着大步转身往回走。
长廊极静,灯光亮堂堂的,几乎听不见什么人声。
叶知行沉默的注视着余琳走远开门走进包厢,握着外套的手紧了又松。
他知道余琳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按照她的期待,他应该冲进包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纪明庭大闹一场最好撕的头破血流,他当然不能这么做,可是她的言辞是如此大胆和肯定——
余琳虽然傲慢,却不是一个傻子,对于一个轻而易举就可以被证实的赌,她的确没有必要冒着被纪明庭更加厌恶的风险去说谎。
那或许是真的……
如果打赌是真的——
那喜欢呢?
如果打赌是真的——
那喜欢……不是真的。
叶知行慢吞吞的走回包厢里,刚一推门,纪明庭就主动迎了上来,看他抱着外衣,上身只剩一件单薄衬衫,立马把外套脱了下来,温温柔柔的往他身上披。
“哎哟老纪!”
齐光夸张的摸摸脸,“牙都给我酸掉了!”
纪明庭对来自单身狗的抱怨置若罔闻,紧了紧叶知行身上散散披着的外套,拉着人回了座位上,又问,“宝贝儿,怎么去那么久?”
“透了口气。”
叶知行面色素淡,抬眼看了对面正在夹菜的余琳一眼,默了默,突然开口,“明天我要去机场接一趟客户,我的车给知微了,把你的车借我一下。”
纪明庭稀奇问道,“接客户?什么客户这么大架子要你亲自去接?你又不喜欢开车,要不要我陪你去?”
张加寒插嘴道,“老纪,你该不会想把知行的客户给撬了吧?”
“……”
纪明庭毫不客气的白了她一眼,“滚蛋,我是那种人?!”
“一个国外的客户——”
叶知行并没有被这玩笑话吸引,只是淡淡问,“不方便借吗?”
“方便啊!”
纪明庭从口袋里把车钥匙一掏,抓着叶知行的手放进手心里,笑眯眯道,“宝贝儿,这是新车,我也就今天开了一次,你要是喜欢觉得开着顺手就送你了。”
“哇靠老纪大方啊!”
齐光刚想赞美两句,看到车钥匙上明晃晃的品牌标识,可不就是那台阿斯顿马丁吗?!
“诶这不是——”
他一开口,又意识到有所不妥,一口气咽了回去。
“阿斯顿马丁——”
叶知行握着车钥匙转了转,眼底有变,“你什么时候买的新车?怎么……没听你说过。”
“啊?咳——”
纪明庭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当下一阵心虚,镇定笑道,“昨天刚提的,没来得及跟你说。”
“是你买的吗?”
叶知行把车钥匙放在玻璃桌面上,终于转眼望向他,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一双漂亮眼睛波澜不惊,像是干净又澄清的湖,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又道,“还是和齐先生打赌赢来的?”
“……”
纪明庭闻言如临大敌,急忙握住他的手,脸上却绷着笑没有妄动,“当然是我买的,什么打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在骗我。”
叶知行眼底细不可察的微微一黯,“原来你真的一直都在骗我。”
“怎么了宝贝儿?你是不是误会了?”
纪明庭也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前后一想就想明白了,凶巴巴往桌上一拍,怒道,“余琳!你在知行面前胡说八道什么了?!”
余琳夹菜的手一滞,不搭理他,继续吃菜。
叶知行又道,“如果余小姐是在胡说八道,你为什么要生气?”
他说的很平静,可越是平静,越像深潭底下不可见的暗流一般让人不安。
“我没生气,我没和她生气啊宝贝儿——”
纪明庭僵硬的扯出一个笑容,勾着人肩膀就把人往怀里带,“你是不是累了?累的话我们先回去……”
“不用了。”
叶知行突然轻巧的挣开他站起来,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神色淡漠且抗拒,“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不麻烦纪先生。”
“纪先生?!你干嘛故意这么叫我?!
纪明庭当即起身把人捞进怀里,“知行你听我说这件事有误会,是,我承认我打赌了——”
叶知行蹙起眉来冷声道,“既然你承认了,请你现在放开我。”
“不不不我不能放!我今天要是就这样放你走你以后肯定就不搭理我了——”
纪明庭越抱越用劲,抱着人跌跌撞撞卡进墙和酒柜的直角,压着他的身体死活不肯松手,叶知行一向是个温温和和的人,就算是被他剥光了衣服摁在床上又亲又摸的时候也只是涨红着脸软绵绵的抵挡,可是这回却挣扎的厉害,不遗余力的想要从他的桎梏之中脱身,虽说气力不敌,可毕竟练过空手道,动起真格来光凭纪明庭一个人也很难摁得住,在场都是偏袒纪明庭的聪明人,先把门关了,嘴上不轻不重安慰着就要过来帮忙,纪明庭大吼,“都别过来!不准碰他!”
“你放开!放开我!”
叶知行吃力到脸色通红眼有泪光,惊惧不安又愤怒的像一只落入猎人陷阱奋力挣扎甚至不惜两败俱伤的幼鹿,纪明庭看他这样,心里一软差点让他跑了,又用力往回一拽,用手掌垫着他的后脑把人死死抵住,在场人很多,可纪明庭也想不到更好的让他冷静下来的招数,不管不顾对着嘴唇就亲了下去。
“放——唔——”
叶知行应对不及已经被舔开了唇舌,他越是反抗,纪明庭就亲的越厉害,两人在湿热的亲吻里僵持了片刻,他先失了力气,徒劳的掉了两颗眼泪。
纪明庭看他乖顺了下来,又旁若无人的吻掉他的眼泪,粗喘着沉声哄他,“知行,宝贝儿……你听我说——”
“你混蛋——”
叶知行猛地一把推开他,“啪”的一声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
这一声打的很响,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齐光看不过眼了,急声道,“叶知行你过分了吧?”
纪明庭又朝他吼,“齐光你闭嘴!”
叶知行看着自己打人的手,含着眼泪眼眶通红,神情介乎于一种难言的愤怒和愧怍之中,似乎情绪已经到达了失控的边缘,又像用尽了全身力气,靠着酒柜缓缓蹲了下来。
“对、对不起……”
他低垂着头,开口发颤,“我不是故意想打你的……”
“没关系的宝贝儿,不疼——”
纪明庭也蹲下来,与他齐平,张开手臂,红着眼睛像个没事人一样的好脾气的对他笑,“你过来,我们好好聊一聊好不好?”
“没有什么好聊的,我都知道了,从一开始你就是骗我的,你对我说的都是假话,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像我这种无聊又不解风情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和齐光打赌,大概你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他一边说,一边大颗的眼泪砸到手背上,纪明庭看不得他难过,心都揪在了一起,手忙脚乱的想给他擦眼泪又被避开了,只好无措道,“不不不,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喜欢你,特别喜欢,你相信我!”
叶知行摇摇头,“纪先生,我没有办法再相信你了,我现在只会觉得我们在一起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会成为你和你的朋友们聚会的谈资,我不想这样——”
“不会这样的!”
纪明庭扑过去捧起他的手放在心口上,激动到语无伦次,“我承认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拿你打赌,对不起知行!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其实我、我没有怪你——”
叶知行终于抬起头来,扬着嘴角艰难又尴尬的笑了一下,“本来你就放弃了,也没有伤害我,是我自己当真,一厢情愿的倒贴上来,我爸说的对,我这个人,就是很傻——”
他抽回手,哽咽笑道,“刚才我打了你,我很抱歉,可是你也对我做过过分的事,我们就当扯平了,至于别的,既然现在说清楚了,以后就当这些事没有发生过,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现在、现在我想回家了,请你放我出去好吗?”
“不好!”
纪明庭越看他挂着眼泪笑越觉得难受,倾身过去把人用力箍进怀里,“明明该发生的都他/妈发生了,怎么能当没有发生过?!老子喜欢你!真的喜欢!除非你原谅我跟我回家,否则我今天不可能让你走出这个门的!”
“跟你回家……”
“对,跟我回家——”
纪明庭抱着他,见他对这个拥抱没有过分抗拒也便和缓了一点语气,“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们有什么话回家慢慢说,我知道我不对,我做错了,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叶知行轻轻的从他怀里起来,直视,又问,“这样哄我,也是赌约的一部分吗?”
“不是!真的不是!到底要我怎么解释你才能相信!”
纪明庭对这种死胡同思维崩溃的抓心挠肝,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捧给这个敏感的小祖宗看一看!
“纪先生——”
叶知行很倦的舒了一口气,像是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手擦掉脸上的水渍,又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缓缓道,“一时新奇的玩物也好,感兴趣的伴侣也好,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尊严和身份,如果你对我真的有过哪怕一点点真挚的情感,请你给我留下最后一点体面,让我出去……”
“我对你他/妈哪止一点点!我真的,我——”
纪明庭咬着牙根凝视着他,他知道说什么都太迟了,说什么他都不会信,再强留就是践踏他的尊严,抹杀他的颜面,就是招他的恨。
他沉默片刻,彻底松开他站起来,又叫他们把门打开,“既然今晚你不想听我说了,我让路,放你出去。”
“谢谢你……”
“别急着谢!”
纪明庭哽了一下,嗓音低沉言辞恳切,“知行,我知道你今天累了,我可以放你走,但是我告诉你,以后——”
“没有以后。”
叶知行打断他,捡起掉落的外套,慢慢扶着墙站起来,他的眼里分明有泪光,脸上表情却轻淡又坚决,甚至还对纪明庭维持着脆弱的笑,“纪先生,我们之间,不会有以后了。”
他说完,绕开他走出了门。
“老纪——”
齐光犹豫问道,“追不追?”
纪明庭摇摇头,又原地蹲了回去。
“哎不是,你要伤心坐下伤,蹲那干嘛?”
齐光挤过去试图拉他一把,没拉动。
“老纪……”
余琳小心翼翼的开口,“我就是想膈应他一下,没想让你们分手……”
纪明庭抬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你们听见了吗?”
他埋着头,开口低哑颓靡的吓人,“他说我们没有以后了。”